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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六年按:这个故事写于二十多年前,人类的宇宙飞行不及今日,但今日,这句话倒也适用。) 我握著那枚贝壳,在沙滩上沉重地踱著步,泰勒他们站在沙滩上,望著全速驶来的水警轮,用无线电话告诉水警轮的指挥,水警可以不必再前来了。 本来,警方出动大批水警轮,准备来拯救伤亡,可是如今连人影不见一个! 水警轮的速度慢下来,我道:“泰勒,留下一艘水警轮交给我指挥,我还想留在这里继续研究。” 泰勒答应了我的要求,他又命令道:“七○四号水警轮,继续向前进。”他转过头来,对我道:“这艘水警轮由朱守元警官指挥,他是一个十分能干的年轻人。” 我点了点头,我知道朱守元这个人,他曾破获过不少海上走私案件,是一个能干的警官。 泰勒和其余人,匆匆地登上橡皮艇,向水上飞机划去。 小岛的沙滩上,只剩下了我孤零零的一个人,那种诡异的气氛也就更甚! 我望著那半截飞机,希望这时在机舱中突然走出一个人来,我不敢奢望那走出来的人是白素,只希望有一个人出来,告诉我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我向飞机的机舱中走去,进了机舱之中,我一直向机舱的尾部走,空无所有的机舱给人以进入一口棺材的感觉。 我来到了机尾部分,那里是侍应生休息的地方,和机上调弄食品的所在,我大声地叫著,希望有人应我,但是我却得不到任何人的回答。 而且,我还发现,所有可以移动的东西,全没有了,剩下的只是一个机壳,像是有一场强力的飓风,将一切可以刮走的东西,尽皆卷走了。 我颓然地在机舱中坐了下来,双手紧紧地捧住了头,喃喃地道:“给我一个信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眼前突然一阵模糊,那阵模糊是由于我双眼之中含满了泪水之后所产生的,在朦胧中,我恍惚看到了我面前多了一个人。我陡地站了起来,我面前的确是多了一个人,但却不是白素。 那是一个穿著十分整齐的警官,年纪轻,高额、薄唇,一看就知思想灵敏,意志坚决。 我站起来,他向我立正、行礼:“朱守元,奉上级的命令,接受你的指挥。” 我疲乏地伸出手来,和他握了一握:“欢迎你来帮助我。” 朱守元转动著眼珠:“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那种不慌不忙的态度,先使我有了好感,眼前的情景,他从来也未曾遇到过,但是他却绝不惊惶,这表示他有著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去探索事实真相的非凡决心。 我摇头道:“直到如今为止,一点眉目也没有,一架客机,八十六个人,在良好的天气中飞行,联络中断,接著,有人看到它插在岩石上,而至我们赶到时,便是这个样子。” 朱守元望了我半晌,突然道:“听说,你的未婚妻正是在这架飞机上?” 我转过头,回答他的声音,也变得十分生硬:“是的。” 朱守元道:“对不起,你有甚么吩咐?” 我默默地走出机舱,朱守元跟在我的后面,我向小岛上指了一指:“这个岛并不大,你指挥所有的人去搜索,找寻一切可能属于这架飞机上的东西,不要错漏。” 朱守元跑步而去,不一会,几艘快艇,载著三五十个警员,向小岛驶来,十分钟后,这三五十个警员,已遍布小岛的每一个角落。而在水警轮上,还有十来个有潜水配备的警员,正在陆续下水,在小岛附近的海域搜索。 我也参加了搜索的工作,向那个山峰攀去,心中想,如果那飞机曾经停留在岩石上,那么多少会有一点痕迹。 可是,直到攀到了山顶,仍是一点发现也没有。 我和朱守元一起攀上山顶的,同时看到了一样东西,在山顶一块岩石上,那是一块正方形的金属块,大小恰如一只方的乒乓球,在太阳光中,闪著银辉。 朱守元快步走向前去,想将那个金属块拿起来,可是他的手放在金属块上,却并不取起来。 朱守元退后了一步,面上现出了讶异之极的神色来:“卫先生,你……拿拿看。” 我伸手去取那只金属块,可是也拿它不动,那么小的一块金属,我竟拿不动!天下还有更比这个荒谬一点的事情么? 我用更大的力道,但是那块小小的金属,却仍然不动,用力去推,用的力道之大,相信那金属块就算是从岩石中生出来的话,我也可以连石头一齐推倒,可是金属块仍是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候,朱守元忽然叫了起来:“卫先生,你看!” 他的手指著一株松树,树干上的皮被人剥去了一大片,白色的松木上,写著一行整齐的英文字:“没有一个人可以拿得起或推得动半架飞机。” 第二部:自天降下两个怪人 我眯著眼睛,将那行字又看了一遍,不错,那行字是这样写。 然而,这又是甚么意思呢? 自然没有一个大力士可以拿得起半架飞机,那是白痴也知道的事情,那么,树干上的这一行字,又是甚么意思呢?为甚么不说“一架飞机”,却说“半架飞机”,“半架飞机”……我只觉得天旋地转起来,不知该如何才好。 朱守元则仔细地在察看著那些字,他看了好一会,才道:“这是用一种火焰烧上去的,卫先生,你看,这些字深入木里,只怕经过三五百年,仍旧可以和如今看来一样清楚!” 我吸了一口气:“先别研究这行字是怎样写上去的,你得研究它是谁写上去的,为甚么留一行字在这里,那行字究竟是甚么意思!” 朱守元抬头望天,而我则凝视著那一小块金属块,我发觉那一小块金属块似乎在摇动,我定睛看去,不错,它是在动  会动的金属,这究竟是甚么,我伸手去按住它,等到我按住它之后,我才知道移动的不是那块金属,而是承受著金属的那块大石,那块大石正在慢慢地倾斜! 大石又是怎样会倾斜呢?我后退了一步,仔细看去,只见大石在向下陷去,在石旁的浮土,因为大石的下陷而翻了起来。 看情形,像是那块大石因为不胜重压,所以才在向下面陷去的,但是大石上却没有甚么东西在压著,只有那一小块金属,而那一小块金属,不过寸许见方! 朱守元也回过头来看,看到了大石正向下陷去,他失声道:“甚么事,地震?” 我还没有回答,便看到那大石倾斜的势子突然加速,倒了下来,三呎长的石根,从浮土中翻起。 而那一小块金属,滑下了大石,山顶上的面积十分小,它在滑下了大石之后,撞在另一块石头之上。 那一撞的力道,竟令得那块石头露出在外的部分,完全陷进了土中。 那一小块金属开始向下滚去,那么小的一块,向下滚动之势,却使人感到它是一块数十吨重的大石块,整个山头,似乎都在震动! 我连忙奔向前去,眼看著那一小块金属以惊人的速度向下滚著,突然落在沙滩之上,一落到了沙滩上,立时沉下去,浮沙盖了上来,那一小块金属在刹那之间,便无影无踪了! 我仍是望著下面发呆,这块金属是甚么呢?它何以如此沉重?如果说它的分量,竟能令得那么大的一块大石倾斜,那么,它直跌下沙滩。不知要陷入多深的地底。 那时,我思绪中乱成一片:不知道那块金属究竟是甚么玩意儿,但是却隐隐感觉到,这块金属,和这次奇异得如梦一样的飞机失事,有著一种奇妙的联系。我以最快的速度攀下山峰,我还可以清楚地记得那一小块金属的陷落地点。 我用手扒了扒浮沙,一点结果也没有,只好在这上面放上一块石头,作为记号。 朱守元这时也已下山峰来,沿岛搜寻的人,又向沙滩集合,蛙人也浮出了水面,他们的报告一致:一无所获。 我默然无语,朱守元站在我的面前,等候著我的指示。过了好一会,我才道:“请你回去告诉泰勒,我很感谢他,同时告诉他,最好不要公开发布这次失事的真实情形,如果公开发布真实情形,我想会引起难以估计的一场骚动。” 朱守元望著我,显然还不很明白我的意思。 我向沙滩上那半架飞机指了一指:“你想,是甚么力量使得这架飞机忽然断成了两截,而飞机中的一切,包括八十六个活生生的人都消失无踪?是外星人已开始进攻地球了!还是冷战已变成了热战?如果一公开,敏感的人便会发出各种的揣测,会引起混乱。” 朱守元有点无可奈何地点著头:“好,我去传达你的意见。” 我又道:“再请你留下一些乾粮,一个帐篷和一艘快艇,我要继续留在这个荒岛上。” 朱守元有些吃惊,他望了望那半架飞机,面上的神色更是不安:“卫先生,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不会有甚么用处。”我苦笑道:“我也不以为有甚么用处,但是我却需要有一个极端静寂的环境来供我的思索,暂时不想回市区去  ” 我之所以要一个人留下来,是因为白素在这里消失的原故,即使她已在空气中消失,我留在这小岛上,也可以离得她近一点! 朱守元叹了一口气:“如果不是我职责在身,我一定和你一起留在这里。” 我黯然道:“谢谢你。” 朱守元照著我的吩咐,将一个帐篷,和许多必需品,搬到了岛上,又留下了一艘燃料充足的快艇。 水警轮走了,岛上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抱著膝,在海滩的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望著那半架飞机,如果我有办法使时光倒转,我就可以知道那架客机在飞过这个小岛上空时,究竟发生过甚么事情了。这当然是梦想,除非我能以快过光的速度向后退,要不然我怎可能追回已过去的时光? 细细的浪花,拍击著沙滩,几只小小的海蟹正在沙滩上忙碌地掘著洞,岛上静到了极点,我脑中乱成一片! 我呆呆地注视著海水,忽然之间,我又听到天上有那种“嗡嗡”声传来,抬起头,天上甚么也没有,那可能是一只野蜂,我想,然而突然间,天际出现了一点银辉。 那一点银辉,和我上一次听到那种“嗡嗡”声之后,用望远镜所观察到的一样,只不过此际,那点银辉却向下落来,到了有拳头大小一团的程度。 估计它仍在一万呎以上的高空,由于距离远,更由于那团东西发出的光芒十分强烈,所以看不清那是甚么,我只是可以肯定,那不是飞机。 在一万呎以上高空飞行的东西,而不是飞机,这使得我直跳了起来。那团银辉闪了一闪,便不见了。 紧接著,我似乎看到有甚么东西飘了下来,但因为正迎著斜阳,看不清飘下来的究竟是甚么,用尽目力张望著,因为长时间地注视著强光,所以眼前出现了一团团红色绿色的幻影,我闭上了眼睛一会,才睁开眼来。 当我睁开眼来的时候,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沙滩上,在离我不远处,已多了两个人。 那令我觉得意外之极,这两个人是怎样来的,我一无所知,一时之间,我除了定定地望著他们之外,绝没有别的可做! 那两个人也望著我,他们身上穿著十分普通的衣服,只不过腰间围著一条十分阔而厚的腰带,有点像是子弹带。 沙滩际近,仍然只有我那一艘快艇,这两个人从何而来?他们衣服不湿,当然不是泅水,那就只有一个可能:自天而降!我又感到一阵紊乱,两个人从天而降,看来他们不像外星人,那么他们是甚么人呢? 我望著他们,一言不发,他们开始四面张望著,然后又望著我,其中一人终于打破了沉寂:“你是甚么人?” 我反问道:“你们是甚么人?” 那两个人互望了一眼,那一个人又道:“这里是甚么地方?” 我仍然不回答而反问道:“你们是怎么来的?” 那两个人的神色犹豫:“我们……我们是怎么来的?我们是怎么来的?” 听他们的自言自语,竟像是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来的。左边那个比较年长的人道:“我看我们的飞船失事了。” 我更莫名其妙:“甚么飞船?” 那两个人以一种奇异之极的目光望著我,甚至流露出恐惧的神色来:“你是甚么人,你……难道从别的星球来的?” 我实在忍不住想大笑了起来,这是甚么话?我正在怀疑他们是别的星球上来的,他们倒怀疑起我来了,我没好气地道:“我当然不是别的星球来的。” 那两个人像十分胆怯,轻声问我:“那么这里是甚么地方  我们的意思是:这里是不是地球?太阳系中的一个行星,是不是?” 我挥了挥手:“不是地球,你们以为是甚么,是天狗星么?” 那两人“噢”地一声:“是地球,我们还在地球上,你是地球人,怎么不知道我们的飞船,你怎会不认识我们?” 我苦笑了起来,这是甚么话,这两个人其貌不扬,既不是电影明星,也不像足球健将,我凭甚么要认识他们?他们一定是十足的疯汉! 我耸了耸肩:“我为甚么要认识你们?” 左边的那个道:“天啊,他不认识我们,有这种人么?你难道是不看报纸,不听新闻?” 我大声道:“我每天看六份报纸,你们究竟是谁?” 那两人道:“我们是最伟大的星际飞行员,法拉齐和格勒。” 我道:“好,算我不看报纸好了!” 这两个自称是“伟大的星际飞行员法拉齐和格勒”的家伙,却不肯离去,反将我当成精神病人似地打量了起来。 法拉齐  那年轻的一个问道:“就算你不看报纸,你难道不知道飞船起飞的消息,天啊,这是地球上每一个人都在谈论著的事情!” 我本来是想瞪著眼睛,将这两个人好好训斥一顿的,但这时候,我的心情十分乱,白素生死未卜,而那架飞机失事又如此神秘,令得我心中乱哄哄的,实在没有心思去和这两个人吵架。我于是不耐烦地道:“好了,算我孤陋寡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这里刚刚有一架飞机失事,你们又不是看不到!” 那两人一听得“飞机”两个字,才一齐抬头,向我所指的那半截新型的喷射客机看去,只见他们的脸上,现出了极其惊愕的神色来,一齐叫道:“老天,这是甚么东西,这个小岛是一个博物院?” 那个叫格勒的家伙还指著我的鼻子笑道:“原来你是一个博物院的管理人!” 我当真想冲向前去,挥拳相向,这两个人的行动不像疯子,可是偏偏他们讲的话,却只有疯子才会讲出口来。 试想,一个脑神经正常的人,怎会见到了半截巨型的客机,便和“博物院”联想在一起? 我睁大著眼望著他们,看他们可还有甚么新花样弄出来,他们却不再和我说甚么,只四面看著,现出十分焦急的神色。法拉齐道:“你在事前,可有甚么感觉么?” 格勒答道:“一切都很不正常,好像飞船突然向下沉了一沉,我觉得船舱中的一切仪表的指针,在刹那间,都停止不动,然后,然后……” 格勒紧锁双眉,像是在搜索适当的字句,才道:“像是有甚么巨大的力量,将飞船纳进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轨道中,我记得看了一下速度计,指示线已超过了最高速度。” 法拉齐犹有余悸地道:“不错,飞船的外壳似乎整个不存在了,不行,我们得赶快向总部报告这些事才行,还有,我们的领航员革大鹏呢,他又到甚么地方去了?” 我开始只当格勒和法拉齐两人是在讲疯话,可是我越听越觉得他们两人所说的事,正是一段空中失事,会不会他们因为失事而震惊过度,所以有些胡言乱语,将飞机说成飞船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他们两人,应该是这架客机中的人了? 我心中陡地生出了一线希望,连忙踏前了一步:“你们不妨镇静一下,刚才你们提到甚么人?领航员革大鹏?” 我想以循循善诱的方法,导引那两个人讲出飞机失事的真相。 可是那两人一开口,我又不禁倒吸了一口气,他们齐声道:“是的,革大鹏,他是亚洲人,我们的领航员,最杰出的太空探险家  ”两人又稍带委曲地道:“你知道革大鹏,也应该知道我们,我们是三位不可分割的太空伴侣!” 我心中在暗骂,孙子王八蛋听过他妈的革大鹏的名字,但是为了在这两人的口中套出真相来,我却不得不陪著笑:“我记起来了,你们的确是伟大的宇宙飞行员!” 那两人的虚荣心像是得到了满足,咧开了嘴,笑了一下,看来他们十分高兴,我又忙问道:“你们的飞船中人很多,一个叫白素的美丽中国小姐,如今怎样了?” 当我问出这一个问题的时候,我的心中实是紧张之极,因为如果这两个家伙说上一声:“白素么?她已经跌死了。”的话,那我就等于坠入黑狱中,永世不得超生了。 可是这两人却不回答我,他们却是瞪了我一会,才互相低声交谈了起来,法拉齐道:“奇怪,这种古老的病症如今居然还有?” 格勒也道:“是啊,高频率电波可以轻而易举地使脑神经恢复正常,他为甚么不去接受那种简单的治疗,却一个人在荒岛上呢  咦,这个岛,法拉齐,你不觉得这个岛也不很对劲么?” 法拉齐道:“岛倒没有甚么,只是这个人  ” 他们低声在议论著我,不禁使我忍无可忍,我大声道:“我这个人怎么样?” 格勒也大声道:“朋友,你有神经病,你的脑神经不健全  ”他一面说,一面还用力以手指戳著他自己的脑子。唯恐我不明白脑神经在甚么地方:“你为甚么不肯去接受简单的电波治疗?” 这两个人,毫无疑问是疯了  我在听了格勒的狂叫之后,这样断定,他们可能因为飞机失事之后受了惊恐而成为疯子的,我想知道飞机失事的真相,自然要先使他们的神经恢复正常才是。 我并不发怒,只是笑了笑:“高频率的电波可以治愈神经分裂?这是谁发明的?”我要向他们不断问问题,问得他们难以自圆其说,他们便会发现自己在胡言乱语  这便是我使他们恢复清醒的方法。 “谁发明的?”两人一齐高叫了起来:“这你也不知道么?看来你的记忆完全失去了,你的‘个人电脑’呢?为甚么你不通过你的‘个人电脑’来帮助你恢复记忆?唉,高频率电波操纵人体神经的方法是谁发明的,亏你问得出来,你这问题等于是叫一个小学生  ” 当他们讲到这里的时候,我想他们要说的一定是“等于问小学生二加二等于多少。”可是他们却不是这样说,他们的话,令得我目瞪口呆,他们这样道:“你这问题,等于叫小学生解六次代数方程式一样,有谁答不上来?” 我真想伸手在他们两人的额角上按上一按,看看他们是不是在发高热! 如果不是他们一上来便自称是地球人,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我实是不能不将他们当作外星人了。 我自认不能使他们恢复正常,但认定他们是失事飞机中的人,我不能使他们恢复正常,神经病专家总可以的,我要使他们去接受治疗,首先要使他们回市区去。 我又忍住了气,向他们笑了笑:“你们要不要跟我到市区去?” 格勒瞪了我一眼,不理睬我,从他的衣袋中,取出一只如同打火机也似的东西,拉出了一根天线。 那根天线闪闪生光,不知是甚么金属铸成,他伸指在那东西的一个键盘上按了几下,直到发出“的的”之声,然后,他对著那东西道:“星际航空总部!星际航空总部!” 他叫了两声,面上现出十分讶异的神色来。 而在这时候,我的讶异也到了顶点! 格勒手中的那东西,分明是一具极其精巧的远距离无线电通话器,那东西之精巧细致,是我从来也未曾见到过的! (一九八六年按,这种无线电话,现在已相当普遍,虽然体积还没有那么小,但肯定再二十年后,就一定没有不同了。) 那样看来,他们两人,不止是疯子那样简单了。 就在我心中充满了疑窦之际,格勒道:“法拉齐,我的通话器坏了,试试你的!” 法拉齐也取出了同样的一只东西来,他口中所叫的,也是“星际航空总指挥部”,可是叫了几声之后,他面色也不怎么好看。他奇道:“怪事,怪事,怎会不能和总部联络了?” 我走向前去,伸出手来:“那东西……给我看看。”我想他们不会答应我的,但是法拉齐竟毫不考虑地便将那东西交到了我的手中。 那东西只不过一吋宽、两吋高,半寸厚,但是上面却有著七八个仪表,还有许多刻度盘和指针,看得我眼花缭乱,莫名所以。 我虽然不知道那究竟是甚么,和它的用途、用法,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不是工业极之发达的国家,万难制造出这样的东西来。 我不禁问:“请问,你们是甚么国家的公民?” 法拉齐和格勒两人望著我:“你说甚么?” 我问道:“你们是属于哪一个国家的?”他们一齐将“国家”两个字念了好几遍,面上忽然露出惊恐的神色来,向后退开了几步,就像我是甚么怪物一样,两人后退了几步之后,又互望了一眼,格勒才道:“你……肯和我们一起到有人的地方去么?” 我连忙道:“当然可以,你们可以和我一起,乘这小船到K港去,这是离这里最近的一个城市。” 法拉齐和格勒两人,随我所指,向停泊在海滩的快艇看去。 那是警方配备的特快快艇,性能十分佳,可以说是最新科学的结晶。但是那两人看了,却像是看到了非洲人用的独木舟一样,嚷道:“天啊,你从哪里弄来这些老古董的?” 我惊讶道:“老古董,你这是甚么意思?” 格勒道:“我猜这是一艘螺旋桨发动的船只,是不是?那还不是老古董么?” 我双手交放在胸前,道:“好,那我很想知道,最新的船是甚么?” 法拉齐高举双手,表情十足:“你没有见过么?那是‘涡流船’,是继‘气垫船’之后的产物。” 我瞪大了眼睛望著他们两人,我实在想看清楚是怎样的人,但看来看去,他们和我一样,可是他们的说话,为甚么那样奇怪? 为甚么在他们的口中,小学生会解六次代数方程式是绝不奇怪的事情,又为甚么目前正在研究,还未曾普遍推行的“气垫船”,在他们的口中已经变成落伍,而代之以我从来也没有听过的“涡流船”了呢? (一九八六年按:气垫船如今普遍之极!) 法拉齐看到了我那种莫名其妙的神气,不耐烦地道:“涡流船是利用海水或河水流动时所产生的能量工作发动力的,它可以无休止地航行,那比起用原子能来发动,又省时得多了。 我又呆了好一会,才道:“抱歉得很,你们所说的这种船,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你们如果要到有人的地方去,那只好坐这艘船!” 格勒笑道:“那也好,可以发思古之幽情,倒也不错。” 法拉齐皱著双眉:“格勒,你太乐观了,我觉得事情十分不对头,你想,我们无缘无故地离开了飞船,却又碰到了这个怪人  ” 我连忙更正:“我不怪,你们才是怪人!” 法拉齐笑道:“那是相对的,好吧,我们就和你一起到有人的地方去,K港的新闻记者要交好运了,我们竟会在飞船飞行之后,不飞出太阳系去,而到了K港,我相信一小时后,全世界的新闻记者,都要向我们作大包围。” 格勒拍了拍我的肩头:“朋友,那时候,你也要变风头人物。” 和这样的两个疯子在一起坐小艇,实在使人有点不寒而栗,但是我除了硬著头皮将他们带回去之外,却又没有别的办法可想。 我们上了小艇,两人饶有兴趣地看我发动小艇后,小艇向前飞驶而去,船首溅起连串水花,速度之快,令人有头昏目眩之感。 可是格勒却叹了一口气:“老天,这艘船一定是蜗牛号,它的速度竟如此之慢!” 我想要反唇相讥几句,恰好在此际,一阵飞机声,传了过来。 七架喷射式军用飞机,在我们的头上掠过,留下了七条长长的白烟。人类竟能创出这样的东西来,这实是难得的事。 法拉齐和格勒两人,在听到了声音之后,也抬头向上看去,他们两人一看,面色就变了。 第三部:时光倒流一百年 他们面色变得如此难看,呆住了一声不出,我忙道:“你们可是想起飞机失事情形来了?” 但是两人就像完全未曾听到我的话一样,他们齐声叫道:“天啊,这是甚么?” 我忙道:“我不相信你们未曾见过飞机。” 格勒叫道:“这样的飞机,居然是有翼的。” 我实在忍不住了,倏地站了起来,小艇因之晃了一晃,几乎翻转:“你们两人少说些疯话好不好?飞机没有翼,甚么才有?” 法拉齐和格勒两人一起望著我,他们的面色十分严肃,而且毫不疯狂,好一会,法拉齐才道:“飞机的双翼,朋友,早已淘汰了。” 我冷笑道:“甚么时候淘汰的?” 法拉齐道:“是圆形飞船和茄形飞船兴起的时候,有翼的飞机,因为速度上的致命缺点,而遭到了自然的淘汰,已有很多年了。” 我索性和他们弄个明白:“那么,这种事发生已有多少年了?” 法拉齐道:“大约有四十多年了。” 我大声道:“你们两个浑蛋!四十多年之前,飞机还只是在雏型的发展阶段,是两层翼翅,要人推著才能飞上天空的东西。” 格勒和法拉齐两人互望了一眼,格勒显得十分心平气和地道:“我想我们之间有一点误会,你所说的那种飞机我们也知道,那是公元一九二○年左右的东西,对不,朋友?” 法拉齐和格勒两人,总算讲了一句较为清醒的话了! 我吐了一口气,道:“是,那是一九二○年左右的事情,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的时候,飞机突飞猛进,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飞机的发展更是惊人,甚至有了可以飞出地心吸力的X  五五型的飞机,是不是?” 格勒点头道:“对,你说的对。” 我也心平气和地道:“好,那么请你告诉我,有翼飞机被淘汰,是甚么时候的事情?” 我以为我的这个问题,一定可以难倒他们,而令他们的头脑,从此清醒了。 却料不到法拉齐竟毫不考虑道:“四十多年以前,大约是公元二○二○年左右,因为有翼的飞机的速度无法突破音速的四倍,所以淘汰了。” 我当真忍不住要大声叱责了起来,但是我仍强忍著:“那么,如今是公元几年?” 法拉齐和格勒两人互望了一眼:“朋友,我们的忍耐有个限度,如果你连自己活在甚么年份都不知道,那么你就大有问题了。” 法拉齐和格勒齐声道:“我们可以告诉你,如今是公元二○六四元,也就是说,当那个伟大的婴孩在马棚中出生到如今,已经两千零六十四年了。” 他们两人讲得十分正经,公元二○六四年,哈哈,我认真想大笑起来,然而在那一瞬之间,我突然有了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那一瞬间所产生的想法,令得我的手猛地一震。 快艇是由我操纵的,我的手一震间,快艇猛地一个转弯,几乎倾覆,我连忙关闭了快艇的引擎,喘了一口气,法拉齐和格勒两人齐声道:“喂,你究竟是在闹甚么鬼。” 我在一时之间,竟至于讲不出话来,我先挥了挥手,意思是叫他们不要激动,我对他们是没有恶意的。两人居然明白了我手势的意思,不再作声。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看来我们真有误会了,我绝对相信你们的神经正常。” 他们笑道:“笑话,我们以为你是神经汉呢?” 我又道:“你们所说公元二○六四年,可是,先生,据我所知,我是活在一九六四年,我们相差了一百年。”法拉齐和格勒两人,乍一听我的话,不免现出惊愕的神色来。 但是,他们随即大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令得快艇左摇右摆。格勒一手捧著肚子,一手拍著我:“你的话实在太滑稽,太好笑了。” 我却苦笑著:“你们明白了真相之后,或者不觉好笑,你们是二○六四年的人,但是现在却是一九六四年,你们回来了,不知是甚么力量将你们拉得倒退了一百年,你们明白么,整整一百年!” (一九八六年按:这个故事写在一九六四年,距今二十二年,时间的超越和倒流,一直是幻想故事的好题材,至今不衰。) 由于我说得十分缓慢,十分正经,所以法拉齐和格勒两人的笑声止住了,但是他们两人的神情,仍然十分滑稽。 格勒像是竭力想说两句轻松一些的笑话,他耸了耸肩,又十分勉强地笑了一笑:“那么你又怎知道,不是你自己超越了一百年时间?” 我道:“我但愿是这样,但事实却不是,我们现在所坐的快艇,是最现代化的交通工具。‘气垫船’还在研究之中,至于‘涡流船’,那还在人类知识范围之外,最能干的科学家,也还未曾想到这一点。你们刚才看到的飞机,是最新式的飞机,至于无翼飞机,现在,一九六四年,还是研究室中的图样!” 法拉齐和格勒两人的面色渐渐苍白,我不再发动引擎,任由快艇在海面上飘著,两人呆了好一会,才道:“这太无稽了!时间可以由速度来控制,但是要有比光快的速度,朋友,人类还未曾找到快过光速的任何可能!” 我苦笑道:“我不管是否有快过光速的可能,但是你们是被一种比光速更快的速度,倒卷回一百年来了,那恰好是地球绕太阳的一百转。或者是地球忽然之间不转了,或者是太阳忽然飞快地转了一百转,抵消了地球绕它的一百转……” 我自己也是越说越糊涂了,时间、速度的相对关系,实在还不是我们这一代所能弄得清楚的。 格勒道:“照你那样说,那么你又为甚么不回到一八六四年去呢?” 我几乎跳了起来,我回到一八六四年去?不,这太可怕了,这和我到了另一个星球上有甚么分别?在这时候,我看到了法拉齐和格勒两人苍白得可怕的面色,我也明白他们两人心中的恐惧到了甚么程度! 我忙道:“或者我说的不是事实,你看,你们两人的服装,不是和我的没有甚么分别么?” 格勒和法拉齐两人的面色更难看了,法拉齐道:“在二○一○年左右,人类开始认识到在服装上变花样是十分愚蠢的事,因为那花费许多精神和人力,阻碍科学进步,所以自此之后,衣服的样式,实际上没有改变过,但是质地却不同了  ” 我伸手去摸他们身上的衣服,那是我从来也未曾见过的一种轻软的料子所制,这种料子的温度,和体温完全一样,是以当我的手指摸上去的时候,我甚至像是感不到它的存在。 穿这样料子制成的衣服,那当然十分舒服,然而那时,我松开了手之后,却呆住了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我在那一瞬间想到的“荒谬”的念头,竟然并不荒谬,当我想到那是荒谬的时候,我已经够吃惊的了,但如今,这居然是实实在在的,两个一百年之后的人,不知被甚么力量带回来了,就在我的身边,我实在没有法子不发抖,不觉得发冷! 这两个人和我大不相同,他们甚至于不知道有国家  在二○六四年,一定没有国家(世界大同实现了?),我脑中乱到了极点,我们三个人,谁也不出声,没有人想开口。 好一会,我才道:“你们……还想到市区去?我的意思是,你们能够在……”我觉得十分难以措辞,犹豫了半晌,才继续道:“你们能够习惯……一百年之前的生活?” 法拉齐和格勒两人,互望了一眼,又呆了片刻,格勒才道:“我们在历史上知道,一百年之前的世界,十分混乱?” 我点头道:“不错,够混乱的。” 法拉齐望著我:“我们不知你是甚么人,但看来你愿意帮助我们?” 我苦笑了一下:“可以那么说。” 格勒道:“我希望你不要将我们的身份透露出去,你能答应么?” 我望了他们半晌:“我想这很容易,因为你们的外型,看来和如今的人,没有甚么分别,人们绝不会疑心,你们可以习惯  ” 法拉齐道:“我们要回去!” 我摊了摊手:“你们没有离开地球,在原来的地方,又怎说得上‘回去’呢?” 法拉齐道:“你明白,我也明白,我的意思是我们要回到我们生活的年代中去。” 我望著茫茫的大海:“我看不出你们有甚么可能回到一百年之后去,你们……将一天一天过日子,到你们出生的年份,只怕你们早已死了!……” “到你们出生的年份,只怕你们早已死了”,这句话,听来是何等有悖常理?但是人类的常理,本是建立在速度、时间相对不变的关系之上的。 如今,不知一种甚么力量,已打破了数百亿年来这种速度和时间的关系,那还有甚么常理可言? 法拉齐和格勒又不出声,过了许久,他们才无力地道:“我们会尽量设法寻求方法,我们的飞船,我相信还在,我们的领航员革大鹏,是极其杰出的科学家,他或者会有办法。” 如果在忽然之间,我发觉自己在一百年之前,我最希望的是甚么,当然会是回到自己的年代!而且我也不能肯定他们没有法子“回去”,他们不是“来了”么? 法拉齐和格勒两人,似乎还存著一线希望,希望我所说的不是事实,然而,当快艇渐渐驶进市区的时候,他们绝望了。 他们首先看到了来往的船只,当然全是螺旋桨发动的船,没有一艘“气垫船”,更不要说甚么“涡流船”了。他们面如死灰,一言不发。 等到我们的小艇渐渐驶近码头的时候,他们两人睁大了眼睛,望著近码头处来往的车子,他们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我安慰他们:“你们不必难过,你们的外型和我们完全一样  实际上,我们根本同是地球人,只要你们不自我暴露身份,我负责替你们保守秘密。” 法拉齐和格勒两人互望了一眼,都哭丧著脸:“可是……我们的家人呢?他们……在甚么地方?我们还能与他们会面么?” 我感到了一阵莫名的惘然,这绝不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知识所能了解的事。不要说我们这一代,连法拉齐和格勒,这两个一百年以后的人,也不能了解,因为他们曾说,人类还未曾知道一种速度超越光速,那就是说,实则上不能使时光倒流,然而,他们却倒退了一百年之久,那是一种甚么力量,使得他们这样的呢? 他们刚才问及,他们的亲人在哪里,他们的亲人,当然应该在地球上,但是由于时间的不同,他们的亲人大都要在六七十年,甚至八九十年之后,方始出世,就连他们自己,照理也要在七八十年之后方始出世! 这多么令人茫然难解,我越想越乱,法拉齐和格勒两人,当然也是一样地心情紊乱,所以我只得安慰他们,因为我的处境,比起他们来,要好得多了。我道:“我想你们不必失望,你们既然是被一种神秘力量带回来的,那么,只要找到了这种神秘力量,就可回去了。” 两人喃喃地道:“但愿如此!” 这时,小艇已经靠岸了,有两艘水警轮停泊在码头上,一个警官见到了我,和我打了一个招呼:“卫先生,杰克中校等著你。” 我答道:“对不起得很,我有十分要紧的事情,不能和他相晤,请你转告他,这艘快艇,是朱守元警官借给我的,请代我还他。” 那警官答应了一声,我和法拉齐、格勒两人,上了的士,一直到在我家的门口,停了下来。我按门铃,老蔡面无人色地来开门,他见到了我,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 看到了他惊惶的样子,我也不禁陡地一怔:“你怎么了,老蔡。” 老蔡哑著声音道:“我已经知道了,白小姐所坐的那班飞机……收音机说这架飞机已经失事……一个人都没有生还。” 遇见了法拉齐和格勒两个人之后,因为那种超乎知识范畴之外的特殊奇幻之感,使我置身于如同梦魇也似的境界之中,暂时忘记了白素。 而如今,老蔡的话,像是利剑一样,刺入了我的胸膛,我想起了白素的美丽、温柔、勇敢、机智和她的超群的武术造诣,以及一切可爱之处,我颓然坐倒在沙发上,不知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在过去的许多日子中,白素虽然不在我的身边,但是凭著通讯和熟人的传递消息,我总是可以知道她在何处和做甚么。 就算她在亚洲最神秘的地区的那一段时期,我得不到她的信息,但我也可以知道凭她的机智勇敢,足可以化险为夷。 然而,如今她在哪里呢? 我无法回答自己的这一问题,我脑中也只觉得一片空白,瞪著眼,只觉得眼前的几个人,人影渐渐模糊了起来。直到法拉齐和格勒两人,忽然发出了一下尖叫声,我才陡地站了起来。 格勒连忙抢过来扶住了我:“你的面色太难看了,你……你可不能出事啊,我们……我们……”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闯进了一个只是在历史上读到过,完全陌生的境界之中。我是他们唯一的依靠! 我苦笑了一下:“你们不必为我耽心,我……没事。” 法拉齐道:“朋友,你遭到了甚么困难,或者我们可以帮你解决!” 我心中一动,忙道:“对了,我正想向你们请教,请你们仔细地听我的经过,然后给我一个正确的答案,别打断我的话头。” 我吩咐老蔡倒三杯酒来  这时我们三人都需要酒。 于是,我开始详细地描述那次飞机失事,我深信他们能够知道这次飞机失事的原因,因为他们是一百年之后的人,人类科学的进步,以几何级数进行,往后一百年的进步幅度,至少相等于过去的几千年!所以我讲述得十分的详细。 他们们两人一直没有插言,直到我讲到在小岛顶峰上,发现了一小块方形的金属,和树上的留字之后,法拉齐才道:“那是半架飞机。” 我停了下来,望著法拉齐。 法拉齐答复道:“那的确是半架飞机,你拿不动,将大石压得倾斜,向下滚去,陷入沙滩之中不见的那小块金属,就是半架飞机。” 我仍然睁大了眼睛,望著他,因为我全然不明白他在说些甚么。 而在这时候,格勒则低呼了一声:“天,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认为这是革大鹏做的事!” 革大鹏  我总算听懂了这个名字,而且我还记得这个名字,那是他们的领航员,一个在他们那个时代,也是十分杰出的科学家。 法拉齐接著点了点头:“我看也有点像,压缩原子和原子之间的空间,这正是他和几位科学家一齐在研究的。” 我忙道:“怎么一回事,甚么事是革大鹏做的。” 格勒年纪较长,讲话也比较郑重一些,他想了一想,才道:“如今我们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但据我猜想,那飞机中的人,一定都活著。” 我呆了一呆,心中想松一口气,但是我立即又想到:就算格勒的话有根据,那些人活著,那么他们是活在甚么时代呢?是活在一百年后,还是一百年前?如果白素没有遇到甚么灾难,只是我们之间的时间,忽然相差了一百年,那和她死了,又有甚么不一样? 本来我是想大大地松上一口气的,但是一想到这一点,便难以出声了。 法拉齐陡地站了起来:“格勒,我明白了,那全是革大鹏的把戏,他一定秘密研究成功了使时间倒流的一种方法  ” 他的话没有讲完,便又摇了摇头:“这似乎不可能,即使他成功了,为甚么又要抛开我们?” 法拉齐和格勒两人的话,令我越听越是糊涂,我先不去理会甚么革大鹏,我只是关心那架飞机,我道:“你们凭甚么肯定那架飞机上的人都活著?” 格勒搓了搓手:“那应该从头说起,首先,这次飞机失事,我们……假定是一件人为的事件。” 我又问道:“人为的,是谁?” 格勒又道:“我们假定是革大鹏,我们飞船的领航员,因为他是原子空间问题的权威,你知道甚么叫作原子空间么?” 我道:“顾名思义,当然是物质的原子与原子之间的空隙。” 格勒道:“是的,嗯!……在你们的年代中,一般认为水是不能被压缩的,但是实际上,水是液体,在水原子之间,有著极大的空隙,所以水才是液体,如果将一滴水,放大几亿倍,那么就可以看到,一滴水和一堆黄豆一样,每一粒豆,就是一个水原子,原子和原子之间,有著空隙  ” 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道:“当然,我这个一堆黄豆的比喻,是不怎么好的,因为事实上,水原子之间的空隙,大得十分惊人,一立方公分,也就是一CC的水,如果是正常的情形之下,是千分之一公斤,也就是一克重,可是你知道,如果这一CC水,它们的水原子之间的空隙被抽去,原子和原子之间,一点空隙也没有,紧紧地挤在一起,那么这一CC水有多重?” 我听得目瞪口呆,只好反问了一句,道:“有多重?” 法拉齐接口道:“一万公斤。一滴水,就那么重。” 我呆了好一会,才道:“那么……你的意思是说,我所看到的那一小块金属,是……半架飞机……的物质,它们原子与原子的空隙消失了结果么?” 两人点了一点头:“是。” 我仍是莫名其妙,在我的心中,有著太多的疑问,我又道:“那么,飞机上的人呢?” 法拉齐道:“我们如今只是猜测,我们估计,机上的人,大约是在飞机失事之前,被弄走了,不在机中  ” 我越听越是糊涂,忍不住插言道:“弄走了?弄到甚么地方去了?” 法拉齐摊了摊手:“我们只是估计,当飞机撞向那小岛的岩石时,事实上只有半架,它的前一半,已被另一种力量缩成了一小块,而两架军机在空中飞过,看到那架飞机‘插’在岩石中,那可能是飞机刚撞上岩石的一刹间,而不是真的插进了岩石。” 我将他们两人前后所曾说过的话,一齐细想了一遍,我觉得他们虽然未曾明言,但是可以听得出,一切事情!空中掳人,将飞机的前半压缩成一小块,将飞机的后半留在沙滩上  全是他们的领航员革大鹏做的。我想了好一会,才问道:“造成这一切的,全是那个叫革大鹏的人,是不是?” 法拉齐和格勒两人,并不回答,只是叹了一口气。 也就在此际,只听得他们两人的身上,同时发出了一阵极其清脆的“滴滴”声。 两人“啊”地一声欢呼,一齐取出了那只打火机大小的通讯仪来,将一个小小的按纽,按了下去立时,听得一个十分粗豪的声音道:“法拉齐,格勒!” 那粗豪的声音立时再度传出,打断了他们的话头,道:“由于遭到了一些意外,所以我与你们失去了联络,你们也离开了飞船,如今飞船停在五万一千呎的空中,你们的个人飞行带可能达到这高度么?” 格勒叫道:“不能够,可是,领航员,我们  ” 他的话又未能讲完,那粗豪的声音又道:“那你们尽量飞高,我在探到了你们的所在之后,派子船出来,接你们回来。” 两人又大声叫道:“领航员,我们……我们到了一九六四年,你……知道么?” 革大鹏  那粗豪的声音自然是革大鹏所发出的了  沉声道:“我知道,我有话对你们说。” 格勒向我望来:“对不起,卫先生,我们的领航员会有办法,我们要去和他会合了。” 我忙叫道:“喂,飞机上的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的叫声,革大鹏是否听到,而格勒和法拉齐两人,已经向外走去,这时天色已经十分昏暗,他们两人,一奔到门口,围在他们腰际的那条带子,突然发出了“嗤”的一声响,我只看到他们从衣领上翻起了一个罩子,罩在头上。 接著,这两个人,便以一种我从来也未曾见过的高速,向上升去,一刹那间,便已不见了。 在他们两人向上飞去之际,我曾企图拥向前去,抱住其中的一人,我的动作十分快疾,而且离得他们又十分近,可是我那一拥,却未曾扑中。 当我再抬起头来时,夜空暗沉,哪里有甚么人? 而如果我这时对人说,刚才我和两个一百年后的人在对话,而他们如今飞向天空去了,那么,任何人都要将我当作疯子! 我将自己埋在一张古老的沙发中,双手捧著头,苦苦地思索著。由于法拉齐和格勒两人的突然离去,以致使我竟怀疑起他们两人,曾在我面前出现过。 两个一百年以后的人!那难道是我在看到了飞机失事之后,想到白素存亡未卜时的幻觉么? 我猛烈地摇著头,想使自己清醒些,思想可以集中一些,我突然看到,在我对面的沙发中,坐著一个人,那人正望著我! 我定睛望著他,那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皮肤黝黑的方脸中年人,目光十分锐利,鼻尖钩形,像是鹰喙。 他正目光灼灼地望著我,我眨了眨眼睛,那人仍坐在我的面前,他是怎么来的?门关著,我显然未曾站起来替他开过门,老蔡又出去了。他是甚么人? 我还未曾开口,那人便向我笑了一笑:“卫先生,我来自我介绍,我是革大鹏,我  嗯,可以说是中国人,我是蒙古戈壁大运河附近出世的。” 革大鹏,“戈壁大运河”,我只知道蒙古有大戈壁沙漠,所谓运河,当然是一百年之后的事情,一百年之后,如果人还不能将沙漠改变为绿洲,那反而太奇怪了。 那么,这个革大鹏,他就是那艘甚么飞船的领航人,那个一百年之后的杰出科学家! 第四部:“百年后超人” 他正在我的面前,绝非是一个幻影,由此可知,法拉齐和格勒也是实在的,并不是我的幻觉。我望著他,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我看到他站了起来,饶有兴趣地向我屋中的陈设打量著,从咖啡几上取起一具喷气式的打火机,“拍”地打著了火,又“哈哈”地笑了起来:“我们的会面,十分难得!如果不是宇宙忽然神经病发作,我们怎么有可能相会?要知道我们之间,足足相差了一百年!” 足足相差了一百年! 那就是说,革大鹏甚么都知道,他知道他自己回到了一百年之前。(在这里,用“回到”这个动词,实在是不十分妥切的,因为他所在的地点不变,只不过时间却倒流了,他实在没有动过,但是除了“回到”这个动词之外,又想不出别的词句。) 他对自己的处境,知道得十分清楚,那么,他又为甚么不像法拉齐和格勒那样,大惊失色?何以他还显得如此高兴呢? 我语音乾涩,勉强开了口,问道:“那……你高兴这样?” 我也不知道何以我甚么都不问,会问出这样一句话来的。人在极度的慌乱之中,讲的话有时不免会可笑。但革大鹏却得意地点了点头。 我缓缓地道:“你……你和他们两人不同。” 革大鹏道:“不错,我和他们不同,你可知道,我们的飞行,对他们两人来说,是一种荣耀,但对我来说,却是一种惩罚!” 我一点也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挥著手,神情显得相当激动:“我是一个最伟大的科学家,我要研究太阳,利用太阳中无穷无尽的能量来供我们使用,但是另一班昏庸的所谓科学家却不准我去碰太阳,他们将我贬到火星上去建立基地,这对我来说,不是惩罚么?” 我有点明白了,即使过了一百年,科学已进步到了我们这一代人,根本难以想像的地步,但是人性却还和如今一样。 革大鹏自然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我不信他所说的事情是那么简单,但是他不容于群,那却是事实,而且我可以肯定他在那次向火星的飞行中,弄了甚么把戏,要不然,也不会回到我们这一时代来了。 我平静地问他:“我明白了,你在飞行中玩了花样,是不是?” 革大鹏走近几步,俯身看我,目光炯炯:“是的,我准备了一套假的飞行仪表,使法拉齐和格勒这两个傻瓜,以为在向火星飞行,实际上,我们是在飞向太阳,我要坚持我的主张!” 我摊了摊手:“可是,那又是怎么一回事,你们怎么会忽然又……又回到了你们祖先的时代来了呢?这不是你故意的么?” 革大鹏呵呵地笑了起来:“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既来之,则安之,你说是不是?”我在革大鹏得意的神态之中,突然感到了一阵异样的恐惧。 这个人,他和法拉齐和格勒不同,他们两人发现自己到了一百年之前,便面色苍白,心情慌乱,然而革大鹏却兴高采烈。 那是为了甚么? 答案实在简单之极:因为他在我们这个时代中,是一个真正的超人。 那情形,就像我忽然带了一个坦克师团回到了一百年之前,有谁能抵挡得我?如今,革大鹏一定想到了这一点! 一时之间,我不知该如何才好。革大鹏一直在笑著:“当突然之间,我发觉飞船又回到了地球的上空之际,我也不禁呆了一呆,还以为他们在太阳的附近布下了障碍,不让我去利用太阳的能量  ” 当革大鹏讲到这里的时候,我不禁又感到了一股寒意,我又明白了,革大鹏想要控制太阳的能量,也不怀好意! 所以,他才会想到,他们  别的科学家  在太阳的附近设下了障碍。 革大鹏又道:“我降低飞船,这才发现我的处境,那时,法拉齐和格勒两人,因为那一下突如其来的震荡,而还在昏迷状态之中,我看到了那架古老的飞机,于是  ” 我陡地跳了起来:“那架飞机,你将那架飞机怎样了?你说,你将飞机上的人怎样了?” 我双手按在他的肩头之上,他目光严厉地望著我:“坐下,听我说!” 老实说,我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革大鹏的目光,令得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那并不是慑于他的目光,而是想到他是一个一百年之后的人,心中起了一种十分怪异而难以形容的感觉的结果。 但是,我立即又兴起了一种可以说十分可笑的感觉:不错,他是一百年之后的人,但是那有甚么了不起?算起来,我无论如何是他的祖先! 我重又踏前一步:“你将飞机上的人怎么了?” 革大鹏又厉声斥道:“坐下,你给我坐下!” 我冷冷地道:“革先生,你是一百年之后的人,怎能对老前辈这样无礼!” 革大鹏怔了一怔,忽然“哈哈”笑了起来,他陡地扬起手,向我的脸上掴来。 我早已看出他不怀好意,不等他的手扬起,五指一翻,便向他的手腕抓去,那是“外擒拿法”中的一式“反刁金龙”,自然十拿九稳。 我五指一紧,已将他的手腕抓住。然而也就在我五指一紧之际,一阵触电也似的震动,传入了我的体内,不但使我的五指弹了开来,而且令得我整个地弹了起来,跌在沙发中。 我这个“祖先”,终于坐了下来。 倒在沙发中,全身如同被麻醉了一样,好一会,才勉强牵了牵身,革大鹏冷冷地道:“你肯坐下,那就好得多了。” 我翻著眼,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革大鹏道:“飞机上的人都还在。” 他只讲了一句话,我已经舒了一口气。 革大鹏又道:“我使飞机在半空中停了下来,将机上的人全部接下,然后,使飞机的前一半,压缩成一小块,再令半只飞机撞向一个小岛。这是我初次示威,向你们这群老古董示威。” 我的耳际“嗡嗡”作响,因为我的猜测,已经证实。 革大鹏道:“在飞船上,每一个人都很合作,只有一个女子,却给我麻烦,她叫白素。” 我再度跳了起来,狂吼道:“你将她怎么了?你……你若是虐待了她,我绝不会放过你!”我的面色铁青,声音也变得出奇的尖锐。 白素的性格,我自然知道,革大鹏可以使任何人屈服(包括我在内),但是他若是想令得白素也屈服的话,那绝无可能。 那么,他将白素怎样了呢?我一想到这里,自然而然,声音就变得尖锐起来。 可恶的革大鹏却只是望著我,并不出声,我俯身前去,又待将他抓住,但是他却冷冷地道:“小心些,高频率的电波,会令你丧生!” 我想起了刚才抓住他的时候所起的那种如触电也似的感觉,不由自主,缩回手来。 革大鹏奸笑了一下  一百年后,人类在科学上的进步,显然已到了我们这一代人所无法想像的地步,但是人心却依然一样险恶,革大鹏的那种奸笑,令得我为之毛发直竖。 他一面奸笑,一面道:“别紧张,她没有甚么,我只不过给了她一点小小的惩戒。” 我听到这里,已经忍无可忍了。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或q i s h u 9 9 .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但是我却反而镇定了下来,我坐了下来。我所坐的那张安乐椅,是我最常坐的一张,这几年来的冒险生活,使我要应付各种各样的不速之客,所以在这张椅子上,我也有一些小小的机关。 我的手伸到了椅垫之下,在椅垫的一个暗格中,握住了一柄手枪,然后,我陡地扬起手来,枪口对准了还在奸笑的革大鹏。 革大鹏在我举枪对住了他之后,仍然在笑著,他反倒伸手向我手中的手枪指了指:“这是甚么,喔,这就是你们所谓致命的武器,是不是?” 我冷冷地道:“不错,这武器在你来说,或者落伍,但我不信你的身子能挡得起它的一击,那就像我的身子,甚至不能挡得起罗马时代的武器一样。” 革大鹏向我笑了一下,忽然他的手臂振了一振,手又在胸口上按了一按,他的衣领突然向上伸起,形成一个半透明的头罩。 而自他的衣领之中,也伸出了两个圆形的罩来,将他的双手罩住。 透过半透明的头罩,我依稀可以看到革大鹏的面上,现出十分得意的神情。 他的声音,听来仍是十分清楚:“我这套装备,可以抵御太空中流星群的袭击,你若是不信我可以挡得起你手中那种古老的武器,你不妨试试。” 老实说,本来我拔枪在手,并不想将他打死,因为将他打死之后,我怎样和白素会面呢? 我的目的,只是想他知道,他虽然来自科学已发展到如此惊人的一百年之后,但是仍不能横行无忌。因为武器总是武器,小刀子是几千年之前的武器,直到如今一样可以杀人! 可是我错了。 我错在未能正确地估计未来一百年科学进步的幅度! 试想,我们这时代的人,在太空飞行中,为了防止流星群的袭击,要将太空船的外壳,作复杂的加固处理,还不能确保安全。 然而革大鹏身上那一身看来和普通衣服一样的衣服,和那样的一个头罩,便使得他可以防御太空的流星群! 流星群袭击的力量多么惊人,手枪的子弹射上去,只不过如同一块纸片飘在他的身上而已! 我呆了半晌,手一松,“啪”地一声,手枪落到了地上。革大鹏“格格”地笑著,踏前两步,将手枪拾了起来,他的手上的那种半透明的套子,竟极其柔软,绝不妨碍他双手的行动,道:“你是你们惯用的武器么,请你看看,它在我的身上,可以起甚么作用!” 革大鹏一讲完,便扳动了枪机。 他连续不断地扳著,一连七下,将枪中的子弹,完全射完。 七颗子弹,每一颗都射中了他的身子。子弹一射中他的身子,便发出刺耳的“滋”地一声,化成了一团气。那种白气,给人以固体的感觉,那是金属在极度的高热,或是高压之下所化成的气体。 最后一颗子弹,他是射在头罩上的,我看到子弹嵌著不动,当然射不穿他的头罩,然后,革大鹏用枪柄在头罩上轻轻一敲,那粒子弹便落了下来,革大鹏伸手接住,向我递来,嘲弄地道:“这是你们这时代致命的武器。” 我木然地伸出手,按过了那枚子弹,可是我的手才一碰到那颗子弹,“滋”地一声,便被烙去了层皮,子弹还是灼热无比的! 我其实是应该料到这一点,才从枪膛中射出来的子弹,当然是灼热的! 革大鹏冷笑著:“由于你和你的未婚妻都那样不知死活,所以我有必要更好地介绍一下我自己,你同意么?” 在那样的情形之下,我实在连讲话的余地也没有了。 革大鹏拍著他自己的心口:“我,革大鹏,是你们这个时代的人所绝不能抗拒的,你们这个时代最厉害的武器是氢弹,是核子武器,你们可想得到,有一种新的元素,是水星的中心部分来的,我们将它叫作‘维纳斯  十五’,这种元素如果发生核子分裂,你知道会有甚么样的效果?” 我仍是不出声。 革大鹏道:“它的效果加以控制,你刚才已经看到过了,那是一种地球上绝未曾出现过的高热,在万分之一秒内,产生高热,可以令得任何物事,都化为气体。而如果用来制成武器,那么,以月球为基地,放射一次,便可以令得地球变成半个圆形  它的另一半溶掉了,成了宇宙尘。而地球在成了半圆形之后,由于相互引力的改变,半圆形的地球,将成为一颗流星!” 革大鹏滔滔地嚷著,我绝不怀疑他所讲的话的真实性,我只是无力地问道:“不见得这种武器你带在身边吧?” 革大鹏笑了起来:“当然不带在身边,那是一种巨大的装置,而且实际上,人类是无法使用这种武器的,我刚才说以月球为基地,你难道未曾听出甚么破绽来么?嗯?” 我脑中一片混乱,哪里还顾得去理会甚么他话中的破绽,我只是摇了摇头。 革大鹏得意地笑:“当地球毁灭的时候,月球在突然之间消失了地球对它的引力,当然也要飞逸得不知去向了,除非有人想自杀,否则是无法毁灭地球的,因为地球一毁灭,所有的天体,都要受到影响。” 革大鹏的话,令得我莫名其妙,我吞下了一口口水,道:“那么,你讲了半天‘维纳斯  十五’所制成的武器,目的是甚么?” 革大鹏道:“我就要说到正题了,不能以任何星球作基地来使用这种武器,但是,以我的飞船  有著抵抗星际之间的万有引力设备的飞船作基地,就可以使用这种武器。” 我厉声道:“毁去了地球,对你有甚么好处?” 革大鹏耸了耸肩:“我当然不会将地球毁去,地球是我权力的根源,我只不过告诉你,我不可抗拒。” 我苦笑道:“你就算使我明白了这一点,我也看不出有甚么作用。” 革大鹏道:“我可以使你明白这一点,也就可以使每一个人明白这一点,让我们再将话题回到你的未婚妻身上来,她所受到的惩戒,只不过是单独囚禁,我不想我所掳获的少数人中,居然有著对我不屈服的人,说服她,这是你的工作。我喜欢坚强的人,但是我不喜欢顽石,你明白了?” 我心中不禁高兴了一下。 他要我去说服白素,那么我自然可以和白素见面。和她分别了那么久,使我更渴望见她,即使是俘掳,也在所不计了。 革大鹏的一切,我已经弄得很清楚了。 他是一个心理不正常的人,在他的时代中,也是一个被放逐的人。在他被放逐到火星的途中,想玩弄花样,使飞船飞向太阳。可是在他飞向太阳的途中,突然发生了变化。 那是原因不明的一种变化,这个变化,令他未能飞近太阳,而又到了地球的大气层中。只不过在那个原因不明的变化中,一定产生了一种比光的进行还要快上许多许多倍的速度。所以,当革大鹏操纵的飞船,重回地球的大气层之际,时间相差了一百年! 我相信,当革大鹏乍一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他一定也大吃一惊。 然而,革大鹏却立即想到,在他的时代中,他的野心受到遏制,被放逐到火星去,然而在一百年前,却没有甚么可以阻拦他野心的发展。 革大鹏于是毁灭了那架飞机,掳走了机上的人员,下一步,他自然要向全世界宣布他是人类的主宰。可是偏偏在他掳去的人中,有一个白素,白素绝不向他屈服,这令得他十分扫兴,连几十个人中,也有人不屈服,全世界三十亿人,该有多少人不屈服呢?所以他必须使白素向他低头。 这也是他为甚么来找我的原因。 我略想了片刻:“好,将我带到你的飞船上去?” 革大鹏点头道:“是,我也要向你展示,我的飞船,实际上是一艘……嘿嘿,是一艘可以到达任何星球的堡垒!” 他突然一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臂,将我拉向门口:“我按动飞行带的掣纽之后,巨大的喷射力,将会产生一个将我们两人包住的气囊,这个气囊带著我们以极高的速度上升,你或许不会习惯这样的飞行,但却是绝对安全,一点也不必害怕。” 他的话才一讲完,突然之间,我的身子震了一下。 只不过是一震,没有任何别的感觉。在一震之际,我本能地闭了一下眼睛,然后,我立即又睁开了眼来。 我可以保证,我闭上眼睛的时间,绝对不会超过十分之一秒。 但是就在这十分之一秒内,眼前的一切全都变了,看不到街道和其他的房子,只看到絮絮的白云,因为包围著我们的气囊的冲击,而翻翻滚滚,四下散去。 我们向上升去的速度,快到了极点,然而却一点也没有逼迫的感觉。 革大鹏甚至还在和我讲话:“你知道么?我们如今上升的速度,是每秒钟七点九公里,凡是达到这个速度的任何物体,包括人在内,都可以飞出地心吸力。” 我当然也可以开口说话,但是我却讲不出甚么来。 突然之间,我看到了那艘飞船。 我的天啊!我一直以为那艘飞船,是一艘圆形的,或是椭圆形的太空船,但如今我看到了它,我才知道我完全料错了。 它是球形的,但是却像多层停车场也似的分为好几层,它的全部体积,像是一座球形的,七八层高的大厦,在其中一层中,我看到有许多闪著亮光,好像眼睛一样的物事。我们其实早已停下来了,但因为眼前的奇景,我竟懵然不知! 革大鹏向前指了一指:“你看怎样?” 我竟傻气地问了一句:“那么大的飞船中,只有你们三个人?” 革大鹏道:“足够了,我们的时代,电脑代替了人的工作,要那么多的人作甚么?电脑永远不会有不一致的意见,可是人呢?只要有两个人,就会有两种不同的意见!” 他取出一根金属棒,在球形大飞船的中间部分,指了一指。一扇门无声地打了开来,革大鹏伸手一推,我已到了那艘球形太空飞船的里面了。 里面的空气,十分清新,令得人精神为之一振,我一走进去,再转过身,革大鹏却已不见,而我走进来的那扇门,也已关上。 我连忙向前走了几步,去查看那扇门,在我的面前,只是一整块的灰白色的金属,根本没有门! 门,当然是有的,没有门,我又是从甚么地方进来的?但是由于制作的工艺太精巧了,所以门缝便看不出来。然而,革大鹏又到甚么地方去了呢? 我正在犹豫著,身后已响起了革大鹏的声音。 我陡地转身,我面前一人也没有,革大鹏显然已到了另一个所在,而他的声音,自然是通过传音设备过来的了。 只听得他发著奸笑,道:“你向前走,在你的右手边通道处,第三扇门,门上有一个红色‘3’字的,就是你要进去的房间。你不要乱闯,执行守卫责任的电子仪器,反应灵敏,绝不是你所对付得了的。你未婚妻在里面,你可以见到她。” 我的心狂跳起来,连忙向前奔了过去,这艘庞大的球形飞船之中,不但空气清新,而且处处光线都十分柔和。我奔到了革大鹏所说的房间前面,房门无声无息地移去。房间中的陈设,十分简单,但也很舒适,我看到一个女子,背对著我,支颐而坐。 第五部:主宰世界的梦 我的心跳动得更加激烈,那是白素,我认得她一头柔发,认得她那天下最美丽的背影(当然她也有最美丽的正影),我想说话,可是竟发不出声音来,我只是向前腾云驾雾似地跨了两步。 我的脚步声惊动了白素,她陡地站起,转过身来。她的面上满是怒容,她一定是以为我是革大鹏,然而,她才一转过身来,怒容便消失了,她的面上,现出了极其迷惘的神色来。 她那种神色,使得她更具有梦幻一样的美丽,我本来想大声叫她的,但是我发出来的声音却低得仅可以听得到,我低声叫道:“是我,是我!” 白素面上迷惘的神情慢慢消失,她陡地向前扑来,我也突然向前迎去,我们拥在一起,谁也不说话,在我们的心中,都唯恐对方是一个突然出现的幻影,而不是一个实体,唯恐这一刹间捕捉到的幻影,在另一瞬间便消失,是以我们尽可能用力地拥在一起,直到革大鹏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只听得革大鹏冷冷地道:“好了,男女主角的戏,演得差不多了!” 我们倏地分了开来,但是还是那么贪婪地注视著对方。 革大鹏刺耳的声音,仍然在室内响著,而且又似乎越讲越是高声,但是我和白素两人,却根本未曾觉得除了对方的声音之外,还有别的声音。 我在她眉梢上吻了一下:“慢慢说也不迟,我要知道得最详细,每一个细节,而绝不是一个简单的故事。” 白素微笑著:“我也是。” 我知道她说“我也是”是甚么意思,那是说,她也希望知道和我分别之后,我的一切事。我可讲的事也实在太多了。 我们分别了那么久,虽然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见面,积蓄了那么久要讲的话,还是像瀑布一样地倒泻。我们争著说话,也不理会对方是不是已经听明白了自己所讲的话,而且我们所讲的话,其实也都是些没有甚么意义,只是充分享受重逢的喜悦,所以才不断说著。 这种情形持续了多久,我们自己也无法知道。直到室中突然响起了一阵难听之极的声音,令得我们体内的神经,因为这种声音,而起到抽搐性的震动,才不得不停下口来。 那种声音只不过响了几秒钟,接著便又是革大鹏的声音。直到这时候,我才注意到革大鹏的声音,并不是由一个角落中传来,而似乎就在我对面的空气中发出来的  就像他人在我对面。 这当然是一种一百年后的新传声方法。 革大鹏的声音,十分愤怒:“你们还有多少话要讲?”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由衷地道:“如果可以讲下去,至少再讲一百年。” 革大鹏冷笑了起来:“别忘了我要你来这里的目的。我不想第一批俘虏中便有人反抗!” 我又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甚至不必讲话,便会心微笑。我道:“我可以知道你第一批俘虏的名单和他们的身份么?” 革大鹏道:“那和你无关  ” 可是他讲了一句之后,忽然改变了主意:“好,除了机上人员无足轻重的人外,机上有两个阿拉伯油商,有两个美国的情报人员,亚洲某国的国务大臣和他的侍从文武官,意大利著名的高音歌唱家,还有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他是最近被敌对势力轰下台来的过气将军  但他还满怀野心,最先了解到目前的处境,而向我宣誓效忠的就是他。” 我缓缓地道:“那么,所有的人都已向你宣誓效忠,只有我未婚妻一人例外?” 革大鹏近乎在咆哮,他道:“是的,只有她一人。” 白素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本来只是我一人,但现在变成两个人!” 我握住了她的手,昂然道:“正是。” 过了几秒钟,才听得他发出一连串的冷笑声来。 我连忙低声道:“我们眼前的处境,你完全知道?” 白素的面色,略显苍白,她点头道:“是,我完全知道,革大鹏和我说了,你也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正想再说甚么时,房门突然被打了开来,我看到了法拉齐。法拉齐的面色,十分难看,他望了我一眼之后,面上更有羞惭之色,立即低下头去。 而他的身旁,则有著一架形同美容院中,女士们烫发的大风筒差不多的仪器,在那半蛋形的罩子之下,有著许多仪表。 他推著这架仪器,走了进来之后,立时又匆匆退了出去,好像他是一个小偷,唯恐被我当场抓住一样。他一退了出去之后,门也自动关上。 而那架仪器虽然在房内,绝没有人去碰它,它却自动行动起来,那蛋形的圆筒,扬了起来,向著我和白素两人,我和白素两人,不论逃向何方,它总是向著我们。 如果不是它有著自动追踪人的能力,那么一定是受著无线电控制。 过了片刻,我们不再躲避,白素冷冷地道:“这算是甚么玩意儿?” 革大鹏的声音道:“这是我可以采用的唯一办法。” 我沉声道:“那是甚么意思?” 革大鹏道:“你们两人拒绝对我效忠,对我的尊严是一个重大的打击!” 我和白素盯著那具仪器,没有法子知道那是甚么。 它的体积虽然不大,结构之复杂,却使人眼花缭乱,难以明白它的真正用途。 革大鹏的声音十分狂,在我们的面前,他有著超时代的优越,他正处处在表现这种优越感:“在我们的时代,星际飞行已经十分普通,别的星球中往往会有生物,不论是高级的或低级的生物,发现了之后,都要将他们带回地球去研究。” 我冷笑道:“你和我们讲这些,又有甚么作用?我们并不懂这些。” 革大鹏道:“听下去,你就会懂了,将别的星球下的生物带回地球,必须先制成标本,但是要活的标本,这具仪器,就是活标本制作仪,你们是聪明人,想来一定听明白了?”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事情已很明显了。 所谓“活的标本”,当然是生命犹存,但是却绝没有思考能力的东西,那也就是说,这具仪器,有著破坏人或一切生物思想细胞的能力。 我们都没有出声。 但革大鹏一定通过甚么设备,可以看到我们脸上的情形的,他哈哈地笑了起来:“你们明白了?不错,由这具仪器放射出来的极强烈的放射性射线,可以使一切生物,停止生长,丧失思想,只是维持原状,但生命却延续著,可以说是长生不老。” 我吸了一口气:“你要将我们变成这样的人?” 革大鹏道:“正是,如果你们竟不服从我,不向我效忠。” 我望了白素一眼,白素也望著我,在那样的情形之下,没有任何办法可想。然而,也就在那一刹间,我的心中突然一亮,白素显然也想到了同一个问题,因为我看到她斜眼望向那具仪器。 我在刹那之间所想到的办法,可以说有极其简单的:将那具仪器毁去! 在飞船中,不见得有许多具这样的仪器,而将这具仪器毁去之后,不但我们可以暂免于难,也可以使这样可怕的事情不致于发生。 而凡是精密的仪器,都容易破坏,我们两人同时想到这一个办法,白素的行动,比我更快,她在斜眼向那具仪器一看之间,陡地抓起了一只铜制的装饰品,向那具仪器,抛了过去。 那装饰品砸在几个仪器之上  看来是这具仪器最脆弱的部分。 但是这具仪器却一动也不动! 革大鹏的笑声,却接著响了起来:“你们太天真了,自从在天狼星的旁边,一颗小行星中,发现了一种生存在强酸中的怪人,而那种强酸又将我们的一艘太空船完全腐蚀之后,我们已经发明了几乎在任何力量都难以摧毁的材料!” 我略想了一想,昂然走到了那具仪器之前,挺身而立:“好吧,将我们变成活标本,别忘记,这对你来说是失败,证明你不能征服世界,我不觉得统治一大群不会思想的人,有甚么乐趣。” 白素见我向前走去,连忙也站在我的身边。 革大鹏不再出声,我们反倒连声催促他,但是他的声音仍未见传来。 那是一股极其难堪的沉默,因为我们不知道革大鹏究竟想对我们怎样。 这具仪器,毫无疑问可以接受远程控制,说不定只要他手指一动,一按下钮掣,我们两人,便变成了活标本,这使人不寒而栗。 我冷静地说:“你知道你是怎么回到一百年之前的么?”革大鹏气呼呼地道:“当然知道,机器记录了一种空前的宇宙震荡,那种震荡的震波,每一个震幅突然突破时间一百年!” 我吃了一惊:“那又怎样?” 革大鹏道:“哼,那就是我为甚么会回到一百年之前的原因,飞船在飞向太阳途中,恰好堕入了这种宇宙周期性震荡的震源之中,一个震幅,便将我们的飞船,送回了一百年,也就是我们的飞船,以和光的前进相反方向,忽然加速了光速的一百倍,所以我们就来了,如果我能够控制这种震荡的话,那么我可以回到一千年之前,两千年之前去。” 白素道:“可是你不能控制这种震荡,你甚至回不了家,逼得要在我们这个时代,做一个不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可怜虫!” 白素的话刚一讲完,房间的门,突然打开,革大鹏冲了进来。 他满面怒容,站在我们的面前,大声道:“谁说我喜欢回去?” 革大鹏这样声势汹汹,不再通过传声设备与我们交谈,而要亲自现身,这使得我和白素两人,立即明白了一点,革大鹏虽然口中所说著不愿回去,似乎愿意在我们这时代称王称霸,但是实际上,他的内心,十分软弱,这可怜的统治者,他一定在怀念属于他自己的时代,和法拉齐与格勒两人一样。 我和白素静静地望著他,革大鹏仍在咆哮著:“我要留在一九六四年,要作为你们二十世纪的主宰!” 白素叹了一口气:“即使一切全照你的计划实现,你仍然寂寞,我相信你的狂热过去了之后,你一定会渴望被放逐到火星去,因为虽然是一个被放逐的人,在火星上,你仍然可以呼吸到你那一个时代的空气。” 革大鹏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但是他却不再吼叫,狠狠地瞪著我们,然后一声不出,转身走了出去,房门又自动关上。 我们的话,已说入了革大鹏的心坎之中,但是能不能使他心动,却不知道。 我们等著,我被带到这球形的太空船中,已经有一小时了。 我们无法走出这间房间,又不知道革大鹏究竟要怎样,心中自然焦急,白素索性向我讲起她为了一件十分异特的事情,而深入亚洲最神秘地区的经过来。由于她的经过太以曲折动人了,因此我竟不觉得时间在不知不觉中,又过了几小时。 (这个经过,记在题为“天外金球”的故事中。) 正在白素讲得最紧张的时候,房门打开,格勒站在房门口,向我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两位,请去用餐。” 我怀疑地问道:“甚么意思?” 格勒的神情十分忸怩,他连声道:“没有别的意思,领航员请你们进餐,他在和你们交谈之后,一直呆坐著,直到五分钟前,才通知你们去和他一同进餐,他还请了逊里将军。” 逊里将军,就是那个被政敌逐出国来的独裁者,革大鹏请了他,又请我们,这是为甚么呢?我们也不多问,只是跟著格勒,走出了这间房间,向前走去。 经过了一条走廊,自动楼梯将我们送高了几层,然后进入一个陈设华丽的餐厅,一个肥胖、神情可厌的中年人,对著革大鹏,高谈阔论。 他挥著手,叫嚷道:“先从我们的国家著手,就可以统治整个中南美洲,然后,你进逼北美洲,只要美国一投降,越过白令海峡,再使苏联人向你低头,那么,你已经成为世界的主宰了。” 我和白素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我们甚至绝不理睬他,让他去自觉没趣。我向革大鹏道:“我想你不只是请我们吃饭那样简单吧。” 他不再讨论问题,只是请我们进餐,由输送带送来极醇的酒,和鲜嫩的牛肉,以及似乎刚摘下来的蔬菜。逊里将军仍不断在鼓动著革大鹏,但革大鹏却不客气地阻止他发言。 吃完了饭,逊里被请了出去,革大鹏望了我和白素半晌,突然道:“我要回去。” 我心中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一百年之后的人,究竟和我们这个时代的人不同,野心,斗不过他的良知,这是人类真正的进步!因为在我们这个时代,人类的良知,在思想中似乎是占最低地位的。革大鹏讲得出“我要回去”这句话来,那证明他的确是一百年之后的人。 我平静地点了点头:“这是你最应该走的路。” 革大鹏扭著手指:“可是我却无法捕捉宇宙震荡,事实上我回不去。本来我绝未曾想到要回去,可是你们却……却提醒了我,使我知道我不可能成功。” 我和白素两人,喜悦地互望了一眼。 革大鹏瞪著我们:“知道是在哪一点上使我放弃了原来的主意?” 我并不知道是哪几句话打动了他的心。 革大鹏无可奈何地道:“我是一百年后的人,读过历史,在一九六四年以及以后的年代,历史记载中,从未提到有一个叫革大鹏的统治者,这证明我没有成功的可能,因为如果我成功的话,历史必会记载,对不对?” 革大鹏的话,引起了我思绪的混乱。 因为革大鹏的话十分怪诞,怪诞到了听来令人一时之间不能适应的程度。 革大鹏是一个一百年之后的人,他若是能在一九六四年左右成为世界霸主的话,那么,在他一懂事起,他就可以知道这件事,因为在他懂事的时候,已是二○三几年左右的事情了。 革大鹏从这个简单的道理上明白了他不可能成功,这实是幸事。 白素的脸上,也展开了笑容:“幸而到如今为止,你只不过毁去了一架飞机,你还是将我们全送回地面上去吧。” 革大鹏叹了一口气:“那么我  我是说我们三个人,怎么样呢?” 我道:“你们也可以降落,然后再设法回到你们的时代中去。” 革大鹏焦急地踱著步:“我们在飞向太阳中突然回来,我决定再飞向太阳,看看是不是还能遇上那种宇宙震荡。” 我心中暗暗觉得革大鹏的做法十分不妥,因为就算他又遇上了宇宙震荡,他也有两种可能:一是到达二○六四年,还有一个可能,则是再倒退一百年,到达一八六四年去! 但我却没有将我的隐忧讲出来。我只是道:“去试试也好。” 革大鹏向门口走去:“两位可愿意在这艘飞船上作我的助手?” 这实在是一个非常富于诱惑性的建议。 试想,一个人如果能够回到一百年前,或是到达一百年后的世界中,这是如何刺激的事?但这是却要有一个前提:能保证可以回到自己的年代中去,要不然就未免太“刺激”了! 所以,我和白素两人,立即齐声道:“不,我们还是留在自己时代的好。” 革大鹏苦笑了一下:“是的,我自身难保,还要邀你们同行,那未免太可笑,但有一点可以保证:即使我们不幸到了洪荒时代,飞船的燃料和食物也足够我们渡过一生。” 他一面说著,一面已走出了门口。也就在这时,前面忽然传来了“砰”地一声响,我们立时抬头向前面看去,只见一个人从走廊的转角处,直跌了出来。 那人重重地摔在地上,肩头先著地,发出了“卡”一声,显然他的肩骨已然碎裂。 革大鹏面色一变:“格勒,怎样一回事?” 格勒慌张之极:“出了意外……我把所有人送回逃生装置,发射到地球去,他们会安全到达,而且……在震荡之中,忘记这一段经历!” 革大鹏脸色难看:“甚么意外?” 法拉齐也走了过来:“不知道,飞船像是失去了控制……或者是由一种不可测的力量……控制著在飞行。” 革大鹏失声:“宇宙神秘震荡!” 法拉齐还没有回答,我们便听到了革大鹏的声音,在主导室的门口,响了起来,道:“如今飞船不知道在甚么地方了!” 格勒连忙问道:“不知道?你的意思是  ” 他还没有讲完,革大鹏便突然咆哮了起来:“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飞船在甚么地方,完全不知道!你们看,飞船外的太空,只是一片阴而黑的蓝色,我从来也未曾见过!” 的确,透过一个圆窗向外看去,外面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深蓝色。 我们都呆了半晌,试想想,我们迷失了,不是迷失在沙漠,也不是迷失在深山,而是迷失在无边无涯,无穷无尽的太空之中! 我们之中谁也不说话,过了许久,我才道:“飞船还在正常飞行,这或者表示情形还好?” 革大鹏却粗暴地道:“你怎样知道飞船是在飞行?不错,它在前进,但是它可能是在接受某一个星球的引力,正向那个星球移近!” 我对革大鹏的粗暴,并不见怪,只是道:“我们总得想个办法,是不是?” 革大鹏急急向外走,我们立急跟在后,到了飞船的主导室中,革大鹏颓然地坐了下来,双手捧著头,一动也不动。白素走到了他的身边,柔声道:“革先生,如今的情形  ” 革大鹏道:“我们所有的仪表都坏了,我们根本不知道飞船在甚么地方。” 革大鹏来到了电脑之旁,找到了一个如同汽车驾驶盘似的控制盘,用力地扭著那个控制盘,只听得主导室的顶上,响起了“铮铮”的声音,一片一片的金属片移了开去,我们眼前突然一黑。 灯光(主导室中所有的灯,全是冷光灯,是靠一个永久性固定的电源来发光的)虽然还亮著,却是出奇的黑暗。 第六部:迷失在太空中 在屋顶上,有十呎见方的一大块是玻璃(我假设它是玻璃),因为那是透明的固体。 在玻璃之外,则是一片深沉无比的黑暗,那种黑暗是一种十分奇妙的黑暗,它不是黑色,而是极深极深的深蓝色。 那情形就像是飞船之外,是一块无边无涯,硕大无比的深蓝色的冷冻! 从外面深蓝色的空际中,我们也看不出飞船究竟是静止还是在移动。 我和白素两人,只是呆呆地望著外面,连革大鹏已经来到了我们的身后都不知道,直到他喃喃地道:“我从来未曾看到过这样的空际,从来也没有!” 连革大鹏,这个一百年之后,地球上著名的星际航行家,他都未曾看到过那样的空际,我们又怎能知道如今身在何处? 革大鹏呆了片刻:“我们一定已远离太阳系,远离一切星系了,你们看,我们眼前只有空际,竟甚么也没有,甚么也没有。” 我们只觉得身子发凉,这难以想像:远离一切星系,那是在甚么地方呢?我慢慢地回过头去看革大鹏,只见他面上神色,一片迷惘。 连他都如此迷惘,我想去探索这个答案,不是太不自量力了么?因为在有关星际航行和太空方面,他的知识超越我万倍以上! 我们无话可说,革大鹏挥手向外面走去,道:“我们除了等著,没有办法可想?反正我们的食物充足,可以维持许多年!” 我将他的去路阻住:“除了这个办法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了?” 革大鹏道:“你总不能要我去推这艘飞船!” 我并不想和他吵架,是以我只是沉住了气:“你想想看,你是地球上二十一世纪中最伟大的星际航行家!” 革大鹏的气焰、怒意顿时消失,他以近乎哭泣的声音道:“是,我是星际航行家,但是  ”他指了指顶上深蓝色的空际,又道:“你看得到星么?连一颗十九等星也没有,我们不知是在甚么地方,我们可能已到了从来没有人到过,也从来没有人敢想像的,永无止境的外太空!” 我的白素失声道:“外太空?那是甚么地方?” 革大鹏摇头道:“不知道,外太空是人类知识的极限,不要说你们,连我们也不知道空际究竟有多么大,在极远极远的地方,究竟有些甚么,那简直无法想像的。” 白素的声音,在我们这些人中,算是最镇定的:“所有的仪表全损坏了,不能修么?” 在我们这几个人的心中,只存在著“仪表损坏了”这个概念,却全然未曾想到仪表损坏了,是可以将它们修复的! 那是我们为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太以惊惶失措的缘故,还是白素最镇定,她首先提出了这个问题来。 革大鹏的精神,为之一振,向法拉齐和格勒两人,望了一眼,我忙道:“有可能么?” 革大鹏点头道:“我想,有十天的时间,我们大约可以修复几个主要的仪表,先将我们在甚么地方,测定出来,我们的天文图还在,我想这没有问题。当然,我们先要检查动力系统  ” 白素兴奋地道:“那我们还等甚么?还不快些动手?” 白素的兴奋,迅速地感染给了我们,革大鹏道:“当然,我们先要穿好防止幅射的衣服,你们两个,多少也可以帮点手,是不是?” 白素道:“当然,递递工具总是行的。” 革大鹏怔了一怔,随即笑道:“你的话,我几乎听不懂,我们做任何工作,工具只有一种,那便是光线控制、声波控制器,除此之外,没有第二种了,来!你们先跟我来,我们去检查动力系统。” 我走在最后,当我踏出主导室之际,我又抬头向深蓝色无边无涯的空际看了一眼,心中暗忖:我们五个人  两批不同时代的人,是不是能够穿越这片空际呢? 我只希望我们可以越过这无边无涯的空际,我甚至并不奢望回到地球去,只希望再让我们看到有星球的天空,那我就会很满足。 出了主导室,在革大鹏的带领之下,我们用升降机下降了三层,进了一间房间,每人都穿上了厚厚的防幅射的衣服。 然后,革大鹏和法拉齐两人,合力旋开了一扇圆形的钢门。 那种钢门一旋了开来,一种暗红色的光线,立时笼罩住整个房子。革大鹏首先走了进去,我和白素两人,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 我们首先看到的,是一排闪耀著奇怪颜色的晶体,要确切地形容这一排晶体很困难,大致上,它像是如今一些自动照相机的所谓“电眼”  半导体测光表的感光板。 那些晶体上的颜色,极尽变幻之能事,但每隔上一个时间,必定出现暗红色。 在防止幅射的衣服中,有著无线电传话设备,每一个人讲的话,其余人都可以听得到。我听到革大鹏发出了一下十分高兴的呼叫声。 我和白素同声问道:“怎么样,情形还好?” 革大鹏大点其头  其实他在点头,我们是看不到的,因为防止辐射线的衣服,有一个很大的头罩,人头罩在罩中,只从两片玻璃之中,看得到一只眼睛,这时我们看到革大鹏的一只眼睛在不断地上下移动,所以便猜他是在点头。 革大鹏道:“不算坏,震荡使得一部分输送动力的线路毁去了,但另有一些却只被扰乱,相信经过整理,可以恢复。” 法拉齐补充了一句:“动力输送恢复之后,希望有一些仪表可以工作,因为动力系统本身,并没有受到多大的破坏。” 我和白素两人,也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下欢呼声,但是,我和白素两人却只好旁观,无法插手。 因为他们使用的工具,我们从来也没有见过。而且,所谓“动力输送线路”,也绝不是我们所习惯见到的电线之类的物质,它们只是一股一股,发出各种颜色的光束,我看到革大鹏以另一柄可以放射各种光束的手枪也似的工具,去刺激那一团像是被猫抓乱了的线团一样的光束。 然后,光束渐渐被拉直了  事后,我才知道这是依据物质分子光谱反应而产生相互感应的动力输送方法,我只能知道这一些,因我的脑子,是无法去接受超越我生存的时代远达一百年的事物的。 我和白素两人,只是好奇的东张西望,和焦切地等待。过了一会,革大鹏打开了一具通话器,对之讲了一句话。 在通话器上的萤光屏,立时出现了一些曲折的波纹。革大鹏兴奋地道:“主导室的电视系统,有一小部份可用了,你们两人,回到主导室去,接受我的命令,试验电视功能的恢复程度。” 我和白素两人,当然乐于接受这个命令。我们退了出来,除下了防止幅射的衣服,然后手拉著手,奔进了电梯之中。 在电梯中,我和白素,不由自主,不约而同地紧紧地拥抱著对方。 我们两人分手已经这么多时候了,直到此际,才有单独相处的机会,虽然身在何处,吉凶如何,我们还不知道,但这时候,我们都觉得一切全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电梯早就到达主导室所在的那一层了,可是我们却还不知道。 直到电梯中竟突如其来地传来了革大鹏的声音:“两位可以开始工作了?” 我和白素红著脸,向著一枝电视摄像管也似的装置笑了一下,一起到了主导室中。我们立即看到几架电视机的萤光屏上,都闪耀著十分凌乱的线条。在革大鹏的指示之下,我们调节了一下,一共有五架电视机在正常工作。 可是在这五架电视机的画面上,却只是一片深蓝,一片无边无际的深蓝。 我通过传声设备,将这种情形,向在动力室的革大鹏作了报告,我却听不到革大鹏的回答,只听得他们三人,一齐叹了一口气,又过了好久,才听得革大鹏道:“我们来了,你们等著。” 没有多久,革大鹏等三人,便已经回到了主导室之中,他们三个人的神气,都十分沮丧,我看出情形十分不对,但是我却不知道不对在甚么地方。 呆了好久,革大鹏才指著一具电视:“你们看到了没有?” 我又向那电视看了一眼,道:“看到了,没有甚么不同,仍是深蓝色的一片。” 革大鹏苦笑了一下:“不错,没有甚么不同,这具电视的摄像管,是光波远程摄像设备,你所看到的情形,是距离十光年之外的情形。” 我和白素两人的面色,陡地一变,齐声道:“你是说  ”讲了三个字,白素便停了下来,我则继续道:“你的意思是,即使有光的速度,再飞十年,我们的四周围仍然是深蓝色的一片?” 革大鹏点了点头:“最简单的解释,就是这样。” 法拉齐双手抱著手,用力地摇著,好像那根本不是他自己的脑袋。而他一面摇,一面还呻吟地道:“这里是甚么所在,是甚么所在啊!” 革大鹏勉强站了起来,又去拨动了一些钮掣,有几十枚指针,不断地震动著,许久,才停了下来。 革大鹏转过头来,面上现出十分奇怪的神色来:“大气层,这深蓝色的竟是和地球大气层成份差不多的气层,有氧、氮、也有少量的其他气体,人可以在这气层中生存。” 我苦笑道:“如果我们找到一个星球,那我们或者可以成为这个星球的第一批移民了。” 革大鹏道:“如果在这里附近有星球的话,那么这个星球一定和地球十分近似,我们到的确可以成为星球上的居民,可惜这里没有。” 格勒忽然道:“领航员,也未必见得没有,电视的光波摄像管转动不灵,它所拍摄的只是前面一个方向,或者在别的方向,可能有星体呢?照动力室中仪表来看,我们以极高的速度在飞行,那是超越我们的动力设备的速度,有星体的引力,才会有这样情形出现。” 革大鹏苦笑了一下:“但愿如此。” 他又去试用其它的掣钮,又过了片刻,他再度颓然坐了下来:“我们还是没有法子知道在甚么  ” 他一句话没有讲完,便陡地呆住了。 不但是他呆住了,连我们也全呆住了! 在其中一架电视机深蓝色的画面上,突然出现了发亮的一团。 不但在电视画面上可以看到这一团,连我们抬头向上通过主导室透明的穹顶,我们也可以看到那灼亮的一团,那一团亮光,无疑是一个星体。 它所发出的光芒,并不强烈,带著柔和的浅蓝色,而且还起著棱角,看来异常美丽。 它悬浮在深蓝色的空际之中,似乎正在等待著我们的降临,革大鹏又忙了起来,五分钟之后,他宣布:那是一个星体,我们飞船的速度,越接近那星体,便越是增加,自然是这个星体吸引力所致。照加速的比例来看,根据计算,再过七十一小时零十五分,我们的飞船,便会撞中这个星体的表面。 本来,我们是早就应该发现这个星体的,但因为大部分的仪器都损坏了,所以直到在离它只有将近三日的路程时方始发现。 有了这个变化以后,我们暂时除了等候降落在那个体体上之外,已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 革大鹏等三人,一面仍然积极地去修理可能修理的一切,我和白素则负责察看那越来越接近的星体。那星体越来越近,也越来越美丽,它似乎整个都是那种悦目的浅蓝色。 而当我们离开它更近之后,它的光线似乎反而渐渐暗淡,有时,我们向之注视得久了,一时眼花,几乎在深蓝色的空际中找不到它了。四十八小时之后,我们已经清楚地可以看到那星体的形状了。那是一个星球,因为它呈圆球形。而在它的周围,有看来很调和的浅蓝色云状物包围著,它真正的面貌,我们还不得而知。 至于上面是不是有人,那我们更是没有法子预知了,这时我们的心情十分矛盾。 我们希望在这个星球上有和“人”类似的高级生物,并且希望能和“他们”通话与打交道:但我们又怕真有“人”的话,“人们”又未必会对我们友善。 不论我们如何想法,飞船越来越快地向那个星球接近,革大鹏的计算,十分正确,七十多小时之后,飞船进入了“云层”  浅蓝色的烟雾  之中。 飞船越是接近这个星球,速度便越快,可想而知,若是撞中了星球的时候,一定会有极其猛烈的震荡,我们不能不预作准备。我们来到了飞船正中的一间房间之中。 这间房间的四周围,全都有最好的避震设备,而房间的四壁、天花、地板,全是一种海绵一样的塑料,人即使大力撞上去,也不会觉得疼痛。 在那间避震的房间中,我们等待著最后一刻的到临。五个人之中,谁也不说话,静得出奇。 革大鹏一直看著他腕间的手表,突然,他的声音冲破了寂静:“还有三分钟,飞船就要著陆了,双手抱头,身子蜷屈,避免震伤。” 他自己首先抱住了头,将身子缩成了一团,蹲在地上,我们每一个人都学他的样子,将身缩成了那样一团,看来似乎十分可笑,但却的确能够在剧烈的震荡降临之际,易于保护自己。 那三分钟是最难捱的时刻,因为究竟在飞船撞到了星球之后,会出现甚么样的情形,我们完全不知道,我们等于是在接受判决的罪犯一样。 然而,那一秒钟终于来临了。我先看到格勒和法拉齐两人,突然向上跳了起来,他们的身子仍缩成一团,但是他们却突如其来地向上跳了起来。 我正想喝问他们之际,革大鹏和白素也向上弹了起来,接著,便是我自己了。 一股极强的力道,将我弹得向上升起,使我的背部,重重地撞在天花板上,固然天花板是十分柔软的塑料,我也被撞得几乎闭过气去。 一撞之下,我又立即跌了下来,跌下来之后,我们五个人,简直就像是放在碗中,被人在猛烈地摇晃著的五粒骰子一样,四面八方地撞著。 我们不知道这种情形是甚么时候停止的。 因为当这种情形,持续到了五分钟左右之际,我们五个人都昏了过去。 我是五个人中,最先恢复知觉的人,我有一种感觉,彷彿便是我在荡秋千,荡得十分高,接著,我伸手抓著,想抓住甚么东西,来稳定我动荡的身子。 但是,我立即发现,我的身子已经稳定了,已经不动了,不需要再抓甚么东西。 我睁开眼来,首先看到革大鹏和格勒两人,以一种奇怪的扭曲,在避震室的一个角中,而白素在另一个角落,她的手正在缓缓地动著,法拉齐扎手扎脚地躺在室中央。 我挣扎著站了起来,叫道:“素,素!” 白素睁开眼,抬起头来,她面上一片惘然的神色:“我在哪里?我在哪里?” 白素的话令得我发笑,但是我却实在一点也笑不出来。我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虽然这时飞船已经一动也不动,但是我走起路来,还是像吃醉了酒。当我来到了白素身边的时候,白素拉著我的手,站了起来,可是尽管我们两人靠在一起,还是站立不稳,而不得不靠住了墙。 等到我们两人,渐渐又可以平衡我们的身子的时候,革大鹏、法拉齐和格勒三人,也相继睁开了眼睛,法拉齐哭丧著脸:“我还活著么?我还活著么?” 革大鹏苦笑一下:“我们五个人,总算还在,我们总算熬过来了。” 格勒应了一句:“在前面等著我们的,又是甚么新的危机呢?” 革大鹏霍地站了起来:“我们要去看,而不是呆在这里想!”他扶著墙,向前走去,到了门前,才陡地一呆,低声道:“天啊!” 也直到这时,我们四个人才注意到,房间的门,变成打横的了。 房门当然是不会变更的,由于这间避震室,上下四面全是柔软的塑料,而且室中又没有任何陈设,所以很难分清哪一幅是天花板,哪一幅是地板,而我们刚一醒来的时候,又是谁都未曾注意到那扇门。 直到此际,革大鹏要开门出去,我们才发现,门打横了,那也就是说,飞船撞了星球之后,是打横停住的,整个飞船横了过来。 我忙道:“那也不要紧,我们还是可以爬出去的。” 革大鹏站在门口,面色灰白的,转过头向我望了一眼:“飞船虽然是球形,但却经过特殊设计,应该向下的永远向下,绝不应该打侧。”我无法再说甚么,因为我对这艘飞船的构造,一无所知,我只有发问的份儿,我道:“那么,如今它打横了,那是为了甚么?” 革大鹏道:“我估计可能是由于飞船接触星球之际的撞击力太大,使它陷进了甚么固体之内,所以它便不能维持正常的位置了!” 法拉齐又惊呼了起来,他叫道:“如果飞船整个陷进了固体之中  ” 他叫了一声,双手紧紧地捧住了头。 我们四个人,乍一听到法拉齐这样叫法,都想斥他大惊小怪,但是我们随即想到,法拉齐的顾虑,大有可能正是我们如今的实在处境! 飞船以极大的冲力,向这个星球撞来,深陷入了星球之中,这不是大有可能之事吗?这也正好解释了为甚么飞船会打横地固定著不动一事。 革大鹏不再说甚么,打开了门,向外走去。 飞船的氧气供应,压力设备等等,全是由船中心封固得最完美的部分供应的,不论在甚么样的情形下,都不会损坏,所以我们仍然能够在飞船中生存。当革大鹏向外走去的时候,他双足不是踏在走廊的地板上,而是踏在左侧的墙上。 第七部:流落“异星” 我们跟在革大鹏的后面,鱼贯地走出了避震室,革大鹏沿著楼梯的槛杆,吃力地向上爬著,飞船突然侧倒,这就像是本来生活在一幢大厦中的人,而那座大厦忽然“睡”了下来一样,就算稳稳地站著,也头昏眼花。好不容易到了主导室中,居然还有一架电视继续工作著。 萤光屏上,除了漆黑而偶然带著闪光的一片外,看不到别的情形。 我们如今在电视萤光屏上所看到的情形,当然不可能是那个星球表面上的情形。因为我们在躲进“避震室”之前的时候,离那个星球已十分接近,远程电视摄像管已摄得那星球的表面是一片蔚蓝色,而不是这样有著一点一点闪光的黑色。 那种带有闪光的黑色,看来像是甚么矿物(它也有点像地球上的煤,但是却更像钨矿石),那么,我们的飞船,陷在一块甚么矿物的中心?革大鹏向电视注视了好一会,又拨动了一些钮掣,但是所有的仪表,显然再次损坏。他又用力绞动著那个绞盘,令得主导室的顶上,又变得透明。 我们转头向右望去,那种带有闪光的乌金物体,就压在我们的身子旁边,我们直接看到了这种物体,给人的震动更是巨大,那一点又一点的闪光,在刹那之间,竟使人误会是几万只妖怪的眼睛。 革大鹏首先出声,他伸手放在法拉齐的肩上:“给你料中了,我们的确陷在这个星球之中。” 法拉齐忙道:“那怎么办呢?” 白素道:“我们应该可以出得去的,就算飞船陷得再深,必然造成一个深洞,陷著这个深洞,我们是可以到达地面上的。” 革大鹏缓缓地点了点头:“不错,从理论上来说是这样的,但这个深洞在甚么地方,是不是我们开门出去,就可以到达呢?” 白素勉强笑了一下:“我想,深洞此际应该在我们的头顶上。” 她一面说,一面伸手向上指了一指。 白素这时候这样说法,当然是由于一种直觉,但是想想来,似乎也正应该如此  只要这个星球也和地球一样,具有地心吸力,那么,我们自高空撞下,陷入地上,岂不是那个被飞船撞出来的深洞,正应该在我们的头顶之上么? 而此际,我们伸手指向头顶,实际上是指著飞船的侧旁,因为飞船侧倒了。 革大鹏想了一想,发命令道:“准备氧气面罩,应用武器和个人飞行带。如果有那个应该存在的深洞,那我们就可以出飞船去。” 法拉齐和格勒两人,忙碌了一会,使得我们每一个人都配上了压缩氧气(压缩氧气给我们这一时代人的概念是两只大钢罐,但是如今,我们的压缩氧气却是密封的固体氧,只不过如一瓶啤酒大小,再加上灵巧的呼吸罩而已),当我和白素系上个人飞行带的时候,革大鹏简略地告诉我们它的使用法。 我们也给分配到一柄“枪”,是发射光束的,和我们想像中的死光枪差不多。 然后,我们走出了主导室  在墙上走,到了走廊的一端,格勒和革大鹏两人,合力地绞动著一只大绞盘,一扇门,慢慢地向旁移动。 那扇门本来是应该在我们前面的,但因为飞船倒侧的关系,门变得在我们的头顶了。门才移开了半尺许,一阵黑色小块的矿物,便像雨一样地落了下来,那些矿物,黑色而带有闪光,我们紧贴墙站著,落下的矿物,足有两三顿之多,沿著走廊直落了下去,将走廊的另一端塞得满满的。 约莫过了五分钟,我们看到了柔和的蓝色光芒,自打开的门中射了进来。 革大鹏和格勒继续绞动著门掣,门越开越大,还有些成碎块的矿物落下来,但数量不多。 等到门全部被打开之后,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看到,我们是在一个深坑之中。 那个坑有多深,一时难以估计,但是在坑顶上,却是一片柔和的蓝色光芒。 我迫不及待地首先发动飞行带,人立时向上飞起,穿过了飞船的门。 我低头看去,白素、革大鹏、法齐和格勒,也已纷纷飞出来。 正如白素所料,我们的飞船,陷在一个大坑之中。我们向上飞去,不多久,四周围便不再是那种黑色带有闪光的矿物,而是一种浅黄色的,较为松软的固体,类似地球的泥土层。 再向上,便是蓝色的东西  蓝色的程度不同,有的深,有的浅,有的是宝蓝色,有的是暗蓝色,但却全是蓝色的。 而且,越向上去,我们便越是觉得寒冷。 飞行带向上飞行的速度相当快,但也足足过了三分钟,我们才出了那个大坑。 眼前呈现著一片碧蓝,乍一看,以为我们是在大海之中。但是我们立即看出了不是海,而是陆地,但当我们落下来,脚踏到了那蓝色的事物之际,我们知道那的确是海  是冰冻的海。我们是站立在冰块上,而且,触目所及,几乎全是那种蓝色的冰! 那或者不是冰,只是像冰的东西,但我们无法确定。 我们五个人站在坑边上,一动也不动,只是怔怔地向前看著,看著那么一望无际的蔚蓝的冰,和头顶之上蔚蓝色的天。 这个星球和地球的确相当接近  至少它天空的颜色像是地球,但是它却只是一片蓝色,绝没有白色的云彩点缀其间。 四周围一片死寂,我们听不到任何的声音。 这个星球的表面上,除了冰之外,便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就算在坑边上,我们向坑下望去,冰层也有二十呎厚,那样晶莹而蓝色,使人时时以为那是蓝色的玉。 一时之间,我们五个人实在想不出甚么话来说的好,只是呆呆地站著。 至少过了十分钟,我们才听得革大鹏的声音:“这个星球的表面,充满了一种奇异的幅射线,我所佩带的袖珍辐射线探测仪测到了这一点。这种辐射……我想对生物是有害的。” 我忙道:“那么我们呢?”革大鹏道:“我们不要紧,飞行带的小喷气孔,自然地喷出许多股急骤的气流,将我们的身子,包裹在‘气幕’之中,这种辐射线并不能侵袭我们,我只是十分奇怪,十分奇怪……” 他一面说,一面小心翼翼地在冰上,向前走出了几步。我听出他的声音之中,充满了迷惑和疑惑,像是不知道有一个甚么样难以解释的问题,盘踞在他的脑中,使他困惑。 我跟在他的后面,也向前慢慢地走去。 人踏在那种蓝色的冰上面,和踏在地球冰上的感觉是一样的。 那种坚硬的、半透明的固体十分滑,随时可以将人滑倒的。而白素则已在深坑的边缘上,敲下了一小块冰来。她戴著一种我不知是甚么纤维织成的手套,手掌心托住了那一小块冰,在柔和的、蓝色的光芒照耀之下,像是她托住了一块蓝宝石! 而那块“蓝宝石”则在渐渐地缩小,而从白素的指缝之中,则滴下一滴一滴蓝色液体,那蓝色的液体,在落到了冰层上面之后,又凝成了冰珠子。 白素惊讶地叫道:“冰,这真的是冰,它会溶化成水,它和地球上的冰一样,这星球上的物质同样地具有三态的变化!” 革大鹏陡地转过身来,他突然一声高叫,同时,粗暴地向白素冲了过去,猛地一抬手,向白素的手臂上击去,叫道:“抛开它!” 白素扬起眉来:“革先生,甚么事情令得你如此激动?” 革大鹏向白素的双手看了一会:“幸而你带著隔绝一切辐射的手套,刚才我不是说过了吗?在这里的空气中,充满了有危险的辐射,而这二十呎厚度的冰层中,含有危险的辐射更多,它简直是一个厚度的辐射层,你明白了么?” 白素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我明白了。” 我立即道:“你是说,这个星球上,绝对没有生物?” 革大鹏犹豫了一下:“照我看来是这样,因为我们所知的生物,都是无法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生长的,这里的辐射线,破坏一切生物的原始组织  细胞!” 革大鹏讲了那几句话之后,停了片刻,才又道:“但这也是很难说的,或许竟然有的生物,可以在辐射线下生存,而且需要辐射,正如同我们需要氧气一样!” 革大鹏是比我和白素,进步一百年的人,人类文化越是进步,自然也会产生更多的想像,革大鹏这样说法,我也并不引以为奇。 革大鹏又慢慢地向前走去,低著头,直到走出了十来步,才道:“奇怪得很,实在奇怪得很,我想不出其中的理由来。” 我听得他说“奇怪”,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我忍不住道:“你究竟有甚么想不通的问题?” 革大鹏伸手向前一指,不论他这一指,是指向多远,我循他所指看去,只是看到那种蓝色的冰。 革大鹏道:“在这里,充满了辐射尘,这种辐射尘,应该在一次极巨大的核子爆炸中才会产生,如果是自然产生的话,那么,这个星球表面的温度,应该是几千万度,像我们的太阳表面一样,那才能不断地产生自然的物体核子爆炸,但这里,却全是冰层!” 我呆了半晌:“这个星球上应该有极具智慧的高级生物?他们高级到了已经能够控制核爆炸?” 革大鹏点头:“理论上来说,应该那样,可是,那种高级生物呢?在甚么地方?” 的确,高级生物在甚么地方呢?我们放眼看去,除了冰之外,甚么也没有。 白素也跟在我们的身后:“或许这个星球上真有高级生物,只不过我们未曾遇到他们,你想想,如果有人从别的星球来,降落在南极或北极,怎能想像地球上有那么多人?” 白素的话,也不无道理,但是即使是在地球的南极或北极,总也有生气,而不是这样充满了死气! 革大鹏停了下来:“我要回飞船去,我可以利用一些装置,做成一只在冰上可以以极高速度滑行的冰船,再准备些粮食,那就可以开始‘探险’!” 我点头道:“的确需要这样,至少应该要明白,究竟在甚么星球上!” 革大鹏耸肩道:“希望如此!” 他招了招手,叫法拉齐和格勒一齐跟著他,三人开动了飞行带,向上飞起来,来,到了那个深坑的上面,又落了下去。 在落下去之际,革大鹏大声道:“你们不妨四周围看看,但是切勿飞得太远。” 我回答道:“知道了,你们大约需要多少时间?” 革大鹏人已经落下那个大坑了,他的声音则传了上来:“约莫四小时。” 我又答应了一声,转过身来,和白素极其自然地握住了手,互望了片刻,白素忽然道:“噢,我多么希望如今是在地球上!” 我则勉强笑著,道:“如今有我和你在一起,你还不愿意么?” 白素的身子向我靠来,低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唉,我实在难以形容!” 我点头道:“我明白,我们如今在甚么地方,竟完全不知道,这使得我们的心中茫然无依,幸而我是和你在一起,要不然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之下,我实是不知道怎样才好了。” 白素喃喃地道:“我也是。” 我们两人又呆了片刻,才开动了飞行带,我们将高度维持在十呎高下,向前迅速地飞了出去。飞行带的速度十分快,但是因为速度太快,迎面而来的溯风,使得我们十分不舒服,是以飞出了没有多远,我们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当我们落地之后,我们同时看到那东西。 那东西,是这个星球的表面上唯一不是蓝色的物事,它是一根银色的圆杆,约莫直径一寸,露在冰层之外的一截,大约有一尺长短。 这样的一根金属棍子,可以说无论如何不会是天然的东西,可以说,它也绝不是没有高度工业水准而能生产出来的东西。 白素立即踏前一步,俯下身来,双手握住了那根棍子,用力地摇动著。 随著她的摇动,那棍子旁边的冰层,渐渐地裂了开来,她再用力一拔,将那根棍子整个拔了出来。 那是一根金属棍,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它却又轻得出奇。 它总共有五呎左右长短,一头比较细一些,顶端全是椭圆形的,十分光滑。 在那比较粗的一端,有两行文字刻著,那两行文字,绝对是英文字  一定的,我们绝不是牵强附会,那的的确确是我们熟知的英文字。 但是,那两行文字,总共十二个草字,是甚么意思,我们却看不懂。 当然,这根棍子是作甚么用的,我们也完全不知道。 我们两人,仔细地察看著这根金属棍,心中感到十分乱,这个星球上是有“人”的,从这根金属棍子来看,那应该毫无疑问的! 或者,在若干时候之前,有“人”到达过这个星球。我又想起了革大鹏的话来,他说这个星球上的辐射尘,绝不是天然产生,而是由一场人工控制的大规模核子爆炸所产生的。 那么,这根金属棍子,是不是就是造成这场核子爆炸的人所留下来的呢? 我和白素互相望著,我们谁也不说话,因为我们的心中都充满了疑问。 我让白素抓住了那根金属棍子,我们再向前走去,希望有别的发现。 可是我们足足走了两小时左右,除了那种奇异的蓝色的冰块之外,甚么也没有看到。我们不敢走行太远,又慢慢地折了回来。 等我们往回走,还未曾到达那个我们飞船陷落的大坑边上之际,突然听到一阵异样的嗡嗡声。 那种声音,在静寂无比的境界之中,听来更是刺耳之极。 我们陡地吃了一惊,一齐抬头循声看去,只见一艘异样的小飞船,它的样子就像是一只椭圆形的橡皮浮艇,但上半部却是透明的。 它离地十呎左右,带著那种奇异的嗡嗡声,尾部的排气管,则喷出两道美丽的血也似的废气,向我们迅速地飞了过来。 那小飞艇才一映入我们的眼帘,我们便看到,小飞艇的驾驶者正是革大鹏。 而飞艇中的其余两人,则是法拉齐和格勒。 飞艇恰在我们的面前,停了下来,透明物体的穹顶,自动掀开,革大鹏道:“快进来,我们大约用三天的时间,便可以环绕这个星球一周了。” 我向飞艇内部看去,内部足可以十分舒服地容下五个人。可是我却不立即跨向飞艇内部,我只是转头望向白素,白素却明白了我的意思,她将手中的那根金属棍递了过去。 革大鹏奇道:“甚么意思?” 白素道:“是我们找到的,我们发现它的时候,它一大半陷在冰中,你看看,这究竟是甚么东西,这是甚么人用的东西?” 革大鹏的面色,变了一变,他接过那根金属棒来,第一个动作,便是以手指轻轻地扣上一扣。 这个动作是我和白素在仔细察看金属棒时所未曾做过的,他之所以如此做法,可能是对那金属棒究竟有甚么用处,早已知道了。 在他指头轻扣之下,金属棒发出了奇异的金属回音。 革大鹏抬起头来:“这是一根灵敏度极高的天线,它里面大约有一千个以上超小型的半导体两极管,我想,这本来是我们飞船之外的设置,被星球的引力吸来的。” 革大鹏的解释,使得这件事的神秘性一下子便消失了,但我却还觉得事有蹊跷。 我又向那金属棒一指:“棒的一端有文字,你看到了没有?” 革大鹏漫不经心地举起金属棒来。 可是,当他的眼睛,一接触到棒端所镌的那文字之后,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我忙道:“怎么样?” 我看到法拉齐和格勒两人,也凑过头去看。 他们两人的面色,也变得十分难看。 足足过了一分钟之久,革大鹏才抬起头来:“这不是我们飞船上的东西。” 我和白素又呆了一呆。我问道:“为甚么忽然之间,你又如此肯定了?” 革大鹏的手指,慢慢地在那一行文字之上抚过,道:“我当然可以肯定  ”他抬起头来,道:“组成这文字的字母,想来你也认识的?” 我点头道:“我自然认识,我们这个时代,称这种字母为英国文字的字母。” 革大鹏点道:“这应该称之为拉丁字母的,在我们这个时代中,它几乎已变成世界各地拼音文字的主要部分了,可是这行字,我却只能个别地认出他们的字母来,而不知道这行字是甚么意思。” 我呆了半晌,道:“你……看不懂?” 我们五个人都默默无声。 革大鹏又翻来覆去地看那根金属棒,他一面看,一面喃喃地道:“但是我却可以知道这是甚么东西,制造这东西的人,一定比我们能干,你看,他们可以将稀有金属铸得这样天衣无缝!” 法拉齐嚷道:“老天,这个星球果然有人,我们的飞艇会不会在环绕星球的飞行途中给他们击下来?” 法拉齐老是那样杞人忧天,这实在是非常可笑的。格勒比他镇定得多:“这星球上有‘人’的话,那怎么还会有这么一大片冰原?” 白素道:“那么,地球上的南北极呢?” 格勒笑了起来:“白小姐,南北极端是冰雪,那只是你们这一时代的事情,在我们这个时代中,从赤道到南北极,乘坐巨大的洲际火箭,只不过是两三小时的航程,在南极和北极,都有利用天然冰凿成的迷宫,供游客赏玩。革大鹏说制造这半导体两极管的人,工业水准在我们之上,那么  ” 他讲到这里,摊了摊手。 他不必再讲下去,意思也已经十分明显了,那便是:那么,他们怎么会让他们的星球,这样荒芜呢? 我忙道:“照你说,这星球没有人,这棒又从何而来?” 格勒显然难以回答这个问题。革大鹏抬起头来:“不必争了,我们飞艇的速度虽然不快,但是三天之内,足可以环绕这个星球一周,是不是有人,自然可见分晓。” 我和白素上了小飞船,透明的穹顶落下来,飞艇突然向前飞去,转眼之间,就到了我和白素发现那根金属棒的地方。 革大鹏将飞船停了下来,他问明我们那金属棒陷落的所在,然后按下了一个掣,自飞艇的旁边,伸出了一个旋转得十分快的钻头来,转眼之间,便在冰层上钻了一个大洞。 碎冰块翻翻滚滚,涌了上来,突然之间,只听得法拉齐叫了一声! 在翻腾而起的蔚蓝色的冰块之中,有一件黑色的物事,也突然翻了起来。 革大鹏连忙停止了钻头的动作,回头道:“格勒,你下去看看,那是甚么东西!” 透明穹顶升起,格勒跳出了飞艇,他提了一只黑色的箱子,箱子上有著许多仪表和指针,来到了飞艇附近,革大鹏将那约一呎的黑色箱子,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突然很熟练地抽下了一片金属盖,箱子的一面,现出了一幅萤光屏来。 我失声道:“这是一具电视机!” 革大鹏近乎粗暴地说:“可以这样讲。” 我已经熟知革大鹏的为人了,我知道若是他心中有甚么难以解答的疑问的话,那么他对人讲话,也会变得不耐烦起来的。 所以我不去理会他,他倒反而不好意思地望了我一眼,取过了那根金属棒,插在“电视机”上。 革大鹏早就说过那金属棒是特制的天线,如今果然证明他推断正确,因为那的确是这具电视机的一根接收天线! 第八部:一座古坟 跟著,革大鹏又小心地拨弄“电视机”上的许多按纽,有两盏小红灯,居然亮了起来,机内也发出了低微的“萤萤”声。不一会,便开始出现了一丝一丝闪动的光线。 革大鹏终于停了下来,他放下了那具电视机,又手捧著头,呆了好一会,才道:“我肯定这个星球,有比我们更高级的生物来过。” 我们都不出声,革大鹏望著冰上,已被钻出的一个径达三尺的圆坑,突然跃出了飞艇,到了那个小坑的边上,向下看了一会。 等他再直起身子来时,在柔和的蓝色的光芒照映之下,他面上的神色,青得可怕。而更可怕的是他那种张口结舌的情形! 我是四个人之中第一个跳出飞艇,便立即向他发问的人,我尖声道:“你看到了甚么?” 我本来是一面问,一面向前奔了出去的。 可是我才奔了一步,便陡地停住了。 我之所以停住,是因为革大鹏的一句话,革大鹏指著那个坑,讲话的神态像是梦游患者一样,他道:“他在里面。” 我明白“他在里面”这四个字的意思,这也是为甚么我要突然停下来的原因。因为刚才,革大鹏还在说“我肯定有人到过这星球”,接著他便讲“他在里面”,那当然是说,到过星球的人,正在这个坑里面! 那个人是甚么样的“人”呢?我们称他为“人”,但是“他”可能完全没有人的形状,“他”或者像八爪鱼,或者像一蓬草,甚至可以像一堆液汁,一个多边形的怪物,我的心头怦怦乱跳,一时之间,竟没有勇气再向前跨出一步去。 白素在我的身后叫:“老天,他……他是甚么样子的?” 革大鹏低下头去,望著那个小坑。我等待著他说出那人最可怕的样子来。 但是革大鹏却道:“他和我们完全一样。” 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才有勇气,继续向前走了过去,来到坑口,向下望去,看到了那个“人”。那个人的身子微微地缩著,在浅蓝色的冰层之中冻结著。 看他的情形,就有点像琥珀中的昆虫一样,人在冰中,可是他的头发、眉毛,我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他双手作捧著甚么东西之状,而他双手的距离,大约是一呎左右。 这使我肯定,他在临死之前(他当然死了),捧著那具电视机,他可能是捧著电视机,微弯著身子在看著,突然之间,身子被冰层冻住了。 他神情平静,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棕发,身上穿著一件灰色的,类似工作服也似的制服,左腕之上,还带著一只手表。 这完全是一个地球人,可以说,这完全是和我们一样的地球人! 这时候,白素等三人,也已站在坑边上了,我们并没有花了多少功夫,就将那个人从冰层上拉了上来。 因为那人身上面的冰层十分薄,刚才若不是革大鹏看到了那具电视机,而立即停止了钻头的话,一定将那个人的身子弄得稀烂了。 那人的高度,大约是五呎九寸,他的肌肉僵硬,但由于严寒的缘故,色泽却未变。 我们想掀开他的眼皮,却未能成功。 革大鹏跳进了那个坑中,希望发现更多的东西,我则在那个人的身上搜寻著,看看可有甚么足以证明那个人身份的文件。 那人身上的冰层,随著我翻动著的身子,而簌簌地落了下来。空气温度,仍然是在冰点以下,所以冰层落在冰上,也并不溶化,而那人的身子,也十分僵硬,我拉开他的衣服的时候,衣服竟因为结了冰的关系,变得脆而硬,断了开来。 我找遍了那人的口袋,并没有发现别的甚么,只不过发现了那一份类似工作证件的东西。 说这东西“类似工作证件”,是因为这一张卡片,约有两吋宽,四吋长,上面又有著一张小小的相片(正是那个死人),还有一些表格,上面也填写著一些文字,那完全像是一张工作证。 然而,在这张卡纸上的字,我却一个也不认得,所以我也不能肯定它是工作证。 除了这张卡纸以外,没有别的发现。 而这个人,看来的的确确是地球人。 但,如果他是一个地球人的话,他是怎么会在这里的!?他被冻死在这里已经有多久了?他是怎么来的?为甚么他只是一个人…… 这样的疑问,我可以一口气提出好几十个来,但是却一个也难以解答。 革大鹏在那个坑中又找了一回,显然没有新的发现,他抬起头来问我:“怎么样,你有甚么发现?” 我肯定地道:“这是一个地球人,一定是的。” 白素带著怀疑的眼光望著我:“那么,他是怎么来的,你何以如此肯定?” 我摊了摊手:“你看,你能说他不是地球人么?他不是地球人,难道是这个星球的人?” 革大鹏走了上来,我们五个人,仔细地研究那个被冻僵了的人的一切,只差没有将他解剖了开来,我们都认为他是一个地球人,虽然这样的论断,要带来许多难以解释的疑问。 但即使我们肯定了他是地球人,也没有用处,对我们企图了解这个星球的愿望,毫无帮助。 我们只好仍然将他放在冰上,又登上了飞艇,去继续察看这个星球。 这时候,我们五个人都不讲话,我想我们心中的感觉都是相同的。 当我们在无边无际的太空飞行的时候,我们都希望可以遇到一个星球。 当我们发现了这个星球的时候,我们都十分高兴,即使我们发现这个星球的表面,除了蓝色的冰层之外,几乎没有别的甚么,我们也一样高兴。 但如今,我们却在这个星球上发现了一个人,这个人死了,而他在死前,又是握著一只电视接收机在工作著的,这个人我们都认为他是地球人! 这一来,我们的心情变得十分异样,被一团谜一样的气氛所笼罩,心中充满疑问。 这使我们连讲话的兴致也提不起来了。 飞艇一直在向前飞著,离冰层并不高,我们向前看去,除了那种蓝色的冰层之外,甚么也没有,足足飞了三小时,格勒才首先开口:“我看这星球上,只有他一个人。” 革大鹏道:“或许是,但即使是一个人,他也一定有甚么工具飞来的,他坐来的飞船呢?在甚么地方?怎么会不见呢?” 我道:“你不是说,在这个星球上,发生过一场极大的核子爆炸吗?会不会  ” 革大鹏不等我讲完,就接了上去:“会不会一切全被毁去了?” 我点了点头,因为我正是这个意思。 革大鹏不再出声,他将飞艇的速度提得更高,冰层在我们的身下泻一样的移动。 而这个星球上,似乎是没有黑夜,也没有白天,它永远在那种朦胧的、柔和蓝色光芒的笼罩之下。我们飞艇已飞行了十二个小时了,我们所看到的,仍然是一片蓝色的冰层。 革大鹏将驾驶的工作交给了格勒,他自己则在座位上闭目养神。 我和白素,早已假寐了几个小时,革大鹏虽然闭著眼睛,可是他的眼皮却跳动著,所以我知道他并未曾睡著,我正想问他一些问题时,便看到了那个隆起物。 那个隆起物高约二十尺,是平整的冰层之上,唯一的隆起。 如果只是一个冰丘,那我们四个人还是不会叫起来的,我们的飞艇,迅即在那个隆起的上面掠过,就在掠过的那一瞬间,我们都看到,在约莫一呎厚的,透明的浅蓝色冰层之下,是一堆石块,那一堆石块的形状,很像是一个坟墓,因为那一瞥的时间,实在太短了,所以我们也不能肯定那究竟是甚么。 飞艇立时倒退停下,我们一起出来,来到那隆起物前。 然后,我们都看清,那的确是一座坟墓,那是一座中国式的坟墓,整齐的石块,砌成半圆形的球体,在墓前有一块石碑,石碑断了一半。 在那没有断去的一半上,透过冰层,可以清楚地看到碑上所刻的字。 字,是中国字,我们所能看到的,是“云之墓”三个字,当然,上面本来可能还有两个字,或是三个字,如“╳公╳云之墓”那样。 看到了这样的一座坟墓,我们都呆住了。 我们准备在这个星球上发现一切怪异的事物,无论是八只脚、十六只脚,甚至有一千只、一万只脚的怪人,我们都不会惊异。因为我们是飞越了如此遥远的太空而来到这里的。 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当然要有发现怪物的思想准备。 然面我们此际发现的却并不是甚么怪物,而是一座坟墓  一座中国式的坟墓。 对我和白素来说,这更是司空见惯的东西,然而,当最普通的东西,出现在这里的时候,我们几个人,却都被吓呆了。 因为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任何会动的东西,都有可能在这里被发现,甚至一具死人,我们也不感到意外,因为死人总是先活过的,在他活的时候,总可以移动的。 尽管如何移动,如何会来到这星球之上,那是一个谜,但总还有一点道理可讲。然而,一座坟墓  由石块砌成的坟墓,一座中国式的石墓,会被发现在这个星球上,实在太不可思议。 好一会,我们五人之中,才有人出声,那是法拉齐,他以一种异样的声音叫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这……究竟是甚么?” 革大鹏粗暴而不耐烦地道:“这是一座坟墓,你难道看不出来么?” 法拉齐道:“我……当然看得出,可是它……它……”他的话还未曾说完,便又被革大鹏打断了他的话头:“快回飞艇去,将声波震荡器取来。” 法拉齐走出了一步,但是却又犹豫道:“你……你是要将这坟墓弄开来?” 革大鹏道:“当然是。” 法拉齐想说甚么,又没有说,急步向飞艇奔了过去。他甚至慌乱间忘记了使用“个人飞行带”,以致在冰上滑跌了好几交,才到了飞艇之上。不到两分钟,他便提著一只箱子,飞了回来。 在法拉齐离开的两分钟内,我们四个人都不说话,革大鹏伸手接过了那只箱子,打开了盖子,转动了几个钮掣,又挥手令我们走开。 我们退后了几码,只听得那箱子发出一种轻微的“嗡嗡”声,看不见的声波,向石墓传出,石墓上约有一呎厚的冰层,开始碎裂、下落。 前后只不过一转眼功夫,冰层已落得乾乾净净,白素首先向前走去,我也跟在后面,这时,我们已可以伸手触及那石墓,那绝不是幻觉,我们所摸到的,的确是一座用青石块砌成的坟。 我将手按在断碑上,转过头来,道:“革先生,这件事你有甚么概念?” 革大鹏大声回答:“没有!”他随即又狠狠地反问我:“你有?” 我不想和他争吵,只是作了一个手势,以缓和他的情绪,同时道:“或者有一个叫作甚么云的中国人来到这星球上,却死在这里,而由他的同伴,将他葬在这里了?” 我自己对自己解释,本就没有甚么信心,而革大鹏听完之后,又“哈哈”大笑了起来,这更令我感到十分狼狈,革大鹏笑了半晌之后,才道:“你的想像力太丰富了!” 白素道:“如果不是那样,还有甚么别的解释呢?” 革大鹏道:“你们退后,等到高频率的声波,使得石块分离,我们看到了坟墓内部的情形之后,或者就可以有结论。” 我拉了拉白素,我们又向后退去。 革大鹏继续摆弄他的“声波震荡器”,没有多久,我们便听得石块发出“轧轧”的声音,墓顶的石块,首先向两旁裂了开来,这时候,我的心中竟产生了一种十分滑稽的感觉,像是我正在看“梁山伯与祝英台”中“爆坟”这一场! 石块一块一块地跌了下来,当然,坟中没有“梁山伯”走了出来,也没有“祝英台”扑进去,我们只是全神贯注地注视著。 石块被弄开之后,我们看到了铺著青石板的地穴,在青石板下面,应该是棺木了,革大鹏是离石墓最近的人,他向青石板上看了一眼,面色就整个地变了,只见他呆如木鸡地站著,目光停在青石板上。 我急步向前走去,一看到青石板上的字,我也呆住了,青石板上刻著:“过公一云安寝于此”几个字。这一行字,还不足以令我震惊,最令人吃惊的是在这一行字的旁边,还有一行字,比较小些,乃是“大清光绪二十四年,孝子……” 下面的字,突然跳动了起来,那当然不是刻在石板上的字真的会跳动,而是看到了“大清光绪二十四年”这几个字,我已经感到天旋地转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大清光绪二十四年,一个姓过,名一云的人死了,他的儿子为他造了墓,立了碑,使他安眠于地下,但这座坟墓,却在我们乘坐飞船,在经过了如此辽阔的太空之后才到达的一个星球之上出现! 我感到几乎跌倒  如果不是白素及时来到了我的背后,将我扶住的话,我一定早跌倒了。 但是,当白素看到了青石板上的那一行字之际,她反而要我扶住她,才能免于跌倒了。 格勒和法拉齐两人,显然并不知道在他们那个时代,已和我们看甲骨文差不多的中国文字,是以并不知我们二人惊惶的原因。 他们连声地问著,我只回答了他们一句话,便也使他们面上发白了。 我说的是:“根据青石板上所刻的记载,墓中的人,死在公元一八九九年,同年下葬,这座墓也是在那时候筑成的。” 法拉齐的面上,甚至成了青绿色。 革大鹏抬起头来,道:“你还以为他是死在这个星球上的么?你敢说在一八九九年,人便可以超越太空,来到这个星球上了么?” 我摇头道:“当然不,可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最后这句话,是我们四个人一起提出来的。 革大鹏的面色,沉重到了极点,他背负著双手,来回地踱著步,一声不出,只是在冰上团团地转著圈子,我们都耐著性子等著他,只见他踱了十来分钟,陡地停了下来。他停下来之后,面上的肉在抖动著,以致他的声音在发颤,道:“除非是……那样。” 我们一齐问道:“怎么样?” 他扬起手来,指著坟墓,他的手指在发抖。我认识革大鹏以来,第一次看到他那样子,我也难以说出他究竟是害怕,还是激动。 我们只是望著他,并不再问。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们一看到了那座坟墓,第一个想到的印象,第一个发生的疑问是甚么?” 白素道:“第一个疑问当然是:它是怎么会在这个星球上的。” 革大鹏点头道:“是了,所以我们第二个疑问,便是它是怎么来的;第三个疑问便是:甚么人将这座坟墓搬到这个星球来呢?这样一个疑问接著一个疑问,我们便永远找不到答案了  除非根本推翻这些疑问。” 我们都不明白革大鹏的意思,自然也没有插言的余地,我们等著他发言。 革大鹏苦笑了一下:“根本推翻这些疑问,我们应该把它当作一件最平凡的事情来看,朋友们,如果你们在中国的乡间,发现了这样的一座坟墓,你们会不会心中产生疑问,问它是为何会在这里的?” 我有些悻然,因为革大鹏未免将问题岔得太远了,我就道:“当然不会,这样的石墓,在中国的乡间,实在太多。” 革大鹏摊了摊手:“是啊,那为甚么我们现在要觉得奇怪呢?” 白素一定是首先明白革大鹏的这句话中,那种骇人的含意的人,因此她立即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臂,并且发出了一下低叫。 白素绝不是神经过敏,无病呻吟的人,她那种反常的紧张神态,给了我一种启示,陡然之间,我也明白革大鹏的意思了。 我失声叫道:“不!” 我只能叫出这一个字来,因为叫出了这一个字之后,我便觉得手脚发麻,舌头僵硬,再也讲不出一个字来,只是望著革大鹏。 格勒和法拉齐两人却还不明白,他们齐声问道:“甚么意思?” 革大鹏不出声,我和白素两人,则根本是出不了声,所以并没有人回答他们两人的问题。 他们两人,互望了一眼。 接著,格勒也明白了,他的面色变了,他的身子在发颤,尽管他生活在比我和白素迟一百年的世界上,可是当他意会到了革大鹏的话中含意以后,他的反应,也和我们一样! 他指著革大鹏,道:“你……你是说……这座坟……不,不会是那样的?” 革大鹏却无情地道:“不是那样,又是怎样?” 格勒无话可说了,革大鹏大声道:“这座坟根本没有动过,它筑好的时候在这里,一直到现在,仍然是在它原来的地方。” 法拉齐也明白了,他只是可笑地摇著头。 革大鹏一字一顿:“我们如今,不是在甚么新发现的星球上,而是在我们出生、我们长大的地球上,我们回家了!” 他那一句“我们回家了”,声音嘶哑而凄酸,听了之后,令得人陡地一沉,像是沉下了一个无比的深渊,再难上升一样。 而他自己,双腿也是不住地发抖。 法拉齐呻吟著,道:“我们在地球上?我们的地球……是这样的么?月亮呢?满天的星星呢?山脉和河流,城市和乡村,在哪里?在哪里?” 他一面叫,一面甚至可笑地用手去刨地上的冰层,像是可以在冰层下找到月亮、星星、山脉、河流、城市、乡村一样。 而更可笑的是,他那种神经质的举动,竟也传染给了我们,若不是革大鹏陡然之间大喝了一声的话,只怕我们都要和他一样了。 革大鹏竭力使自己的声音镇定,道:“我的推断,你们都同意?” 白素首先回答:“你的推断,还难以令人信服,如果我们是在地球上,为甚么甚么都没有了呢?又为甚么这座坟墓还在呢?” 革大鹏沉声道:“一场巨大无比的核子爆炸,毁了一切,使得地球上原有的一切,都变得不存在,高山化成溶岩,城市成了劫灰,这场爆炸,甚至影响了地球的运行轨道,使得地球脱出了轨道,脱出了太阳系,甚至远离了银河系,来到了外太空,成为孤零零的一个星球!” 他喘了一口气,又继续道:“而这个墓,和我们发现的那个人,却因为某种还不知道的原因,被幸运地保存了下来,整个地球上,这样被幸运保存下来的东西,当然还有,我相信还可以找得到的。” 白素侧著头,问道:“那么,你所说的核子爆炸,是在甚么时候发生的?” 革大鹏摊开了双手,道:“不知道,小姐,我和你相差了一百年,但是我们的飞船,由于遇上了宇宙间神奇的震荡,巨大的震幅将我们带回了一百年,而我们的飞船在飞行中,又曾遇到过剧烈的震荡,又怎知我们在这次剧烈的震荡之中,不是被带前了几百年,甚至是几千年,几万年?” 我们又静默了好一会,我才苦笑了一下:“照你说来,我们如今是在地球上,但是却是在未来的地球上?不知多少年以后的地球?” 革大鹏点头道:“是,我的意思正是这样,如果我是历史学家的话,我一定将这地球的末日,定名为后冰河时期  ” 他讲到这里,突然怪笑了起来,道:“地球上一切生物都毁灭了,还有谁来研究历史呢?” 我苦笑了一下,道:“你们的时代中,已没有了国与国的界限,在这样情形下,还会有战争?” 革大鹏冷然道:“我没有说是战争毁了地球,而说是一场核子爆炸,可能核子爆炸发生在别的星球,譬如说太阳忽然炸了开来,那么九大行星自然都毁灭了,太阳爆炸可能是自然发生的,也可能是人为的  ” 他讲到这里,面上突然现出了一种极度懊悔和痛苦的神情来。 我们都知道,革大鹏曾经想利用这艘飞船,飞向太阳,利用太阳上无穷无尽的能量来对付地球,就是在他飞向太阳途中,遇上了宇宙震荡,是以才令得他们在时间上倒退了一百年的。 而这时,当他想到了核子爆炸可能是来自太阳,而又有可能是人力所为的话,他心中的难过,自然可想而知,因为也有可能,是他利用太阳能量的理论,造成这样的结果的! 真正的原因如何,当然没有人知道,但是要想到有一点点关系,又眼看美丽的地球变成了死域,任何人都会难过。 我拍了拍革大鹏的肩头:“地球末日的来临不会因为是你!” 革大鹏向我瞪著眼:“你怎知道不是呢?” 我还想说甚么,法拉齐已哭叫了出来:“我们怎么回去呢?” 格勒勉强打了一个哈哈:“你怪叫甚么,我们的处境并没有甚么改变,我们从退后一百年,到了超越了几百年,反正不在我们自己的时代中,那又有甚么不同的影响呢?” 格勒的话,倒令得法拉齐安定了不少,但是他仍然哭丧著脸:“可是……可是那时还有人,如今连一个人也没有!” 格勒道:“那还好些,有人的话,怕不将我们当作展览的怪物了!” 法拉齐不再出声,革大鹏沉默地踱著步:“我们再向前去看看,假定这里是中国,那么飞船降落的地方,应该是原来的太平洋,我们再向前方向不变地飞去,看看我的推断可准确。” 第九部:复活的死人 我们五个人,又一齐上了飞艇,向前飞去,三小时后,我们发现了一些石柱,毫无疑问,这是中亚细亚的建筑,我们略看了一会,再度起飞。 在接下来的两天中,零零星星,发现了不少东西,但加起来也不到十件。它们包括:一柄牛骨制成的雨伞柄,一个石头刻成的人头,一堆难以辨认原来是甚么东西的钢铁,白素说那是巴黎的艾菲尔铁塔,革大鹏居然同意,因为照他的推断,这里正应该是欧洲部分云云。虽然所到之处,全是坚冰,但是我们正是在地球上,这却越来越肯定了。 三天之后,飞艇来到了我们飞船撞出的大坑上面,革大鹏本来已准备将飞艇下降,可是忽然之间,我们都看到了那个人! 陡然之间,我们的飞艇,由于驾驶者革大鹏的惊惶,而变得几乎撞到冰层之上,幸而及时回复了镇定,才吏飞艇在冰上停了下来。 那个人,我们都是认识的,他正仰躺在深坑的边上,睁著死鱼也似的眼睛,望著我们。 这个人,就是我们将之从冰层之中掘出来的那个! 我记得清楚,那人的眼睛是紧闭著的,我曾想拉起他的眼皮而不果,如今他何以又睁大了眼睛,在望著天空呢? 飞艇停了下来,我们五个人没有人跨出飞艇,都定定地望那个人。 只见那人的身子,虽然躺著不动,可是他看来泛著灰白色的眼球,却在缓缓地转动著,我不禁失声道:“天啊,他是活的!” 革大鹏道:“是,他活过来了。” 我几乎是在呻吟:“活过来了?” 革大鹏一按钮,飞艇的穹顶升起,他连爬带滚地出了飞艇,向下落去,奔向那人,那人抬起手来,向他招著,我顿时明白革大鹏所说“活过来了”的意思了,突如其来的严寒,将那人冻在冰层之中,使得他身子的一切机能,都停止了活动。 而他在被我们救了出来以后,身外的严寒消散,他身子的一切机能,又开始工作,于是,他便又活过来了,他“长眠”了多少时候,那是连他也不知道的,但是事情究竟发生在甚么时候,是因为甚么才毁灭了地球,使得地球成为外太空中孤零零的一个星球的,这个人一定知道。 革大鹏已来到了那个人身边,那人似乎在讲话,而革大鹏却听不懂。 我这时更加相信革大鹏的推断,我们如今可能是在时间极后的地球上,那人所讲的话,一定是地球毁灭之前的那个时候的一种世界性的语言,而那天线上的文字,也当然是那时的世界性的文字。 我们一起走过去,那人所讲的话,我们果然听不懂,那人只是在重复著同一个字。 革大鹏正在以种种他所会讲的语言在问那个人,但那个人当然也听不懂他的话。 革大鹏是极富语言才能的人,他讲了十几种语言,那人还是不断摇头。 我看出那个人十分虚弱,便建议道:“快给他吃一点东西吧。” 一言提醒了革大鹏,他连忙取了一片片状食物,塞入了那人的口中。 那人的眼珠翻著,过了不久,居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可是,他本来就是在坑边上的,一站了起来,身子向前一俯,便向深坑中跌了下去! 革大鹏伸手便抓,抓到了那人的衣服,将他再拉住。 如果我们早知道这个人会活过来的话,那我们怎会离开他?一定是守护著他,等他醒过来,向他询问这里的一切。 我们如今,虽然已找到了不少资料,凭借这些资料的判断,也约略知道了一些梗概,但我们所得的那些资料,和我们的臆测,当然万万及不上那人开口的一句话。 革大鹏拉住了他,又大声询问了几句,那人垂著头,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听到了,更不知道他听到了之后,是不是懂。 我们都跟著革大鹏大叫大嚷,我甚至叫出了浙江家乡的土话来,希望那人能够听得懂。 可是那人的头部越垂越低,革大鹏本来是提著他的身子的,这时也松了手,任由那人倒在冰上,我还不肯放弃,向那人走过去。 就在我走到那人身边的时候,突如其来的变化发生了,那人忽然发出了一下怪叫声,声音与其说是人在叫,还不如说是一头甚么怪兽在叫的好。 随著那人一声怪叫,那人向上疾跳了起来,看他刚才那种衰弱的样子,实难以相信他还会有那么充沛的精力,一跃三四呎高下的。 他跃高了三四呎之后,在地上打了一个滚,滚出了两码,又跳了起来。 他的动作是如此之矫健,那完全是一个受过训练的运动健将。 我们几个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呆住了,直到那人站在我们三码开外处,以一种我们听不懂的语言,急急说话时,我们才如梦初醒! 那人这时候面上的神情,十分之怪异,他的眼中,也射著怪异的光芒,他一面望著我们,一面向四周围看著,当他看清了四周围的环境之后,他面上更现出了十分惶恐、激怒的神色来。 总之,这个人的一切神情、动作、声音,都表示他的心中,正极度地不安! 他不断地说著我们听不懂的话,令得我们无法插嘴,而我们也无意插嘴,我们几个人的想法都是一样的,先要使这个人镇定下来。 我们推测,当那场覆天翻地的大变化来临时,那人大概是立时“死”去了的。然而他却不是真正死,而是生命被骤然而来的冰层“冻结”了。 在他的“生命”被冻结之际,时间对他来说,没有意义。 他可能被“冻结”了好几千年,才被我们将他从冰层之中,掘了出来。但不论是多少年,在他来说,全都等于一秒钟。 而且我们更可以联想到,在我们离开的三天中,他虽然醒了,但是却还在昏迷的状态,那就像一个人刚睡醒的时候一样,有点迷迷糊糊,而直到此际,他才是真的醒过来了。 当然,在他生命“被冻结”的一刹那,可能地球还十分美好,绝不像现在那样,所以当他醒了过来,看到了四周围的情形,他便感到了极度的不安、惊恐,和对我们所起的戒心。 说不定他的心中,正以为我们是外星人,已将他从地球上掳到这个满是蓝色冰层的星球上来了! 他一面叫著,一面向后退去。 我们都知道,在一个短时间内,我们想和这个人通话,会有困难,因为他属于甚么时代,我们不知道,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地球上的语言和文字,已起了根本变化,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革大鹏望著他,低声道:“糟糕,他无法长期抵受辐射的侵袭,我们还有可以防止辐射的个人飞行带,可以供给他一副。” 我苦笑道:“如果是一句简单的话,或者可以用手势来表明,但是这样复杂的一句话,怎样向他表示才好呢?” 我们两人低声交谈,带给那人以更大的不安,他又后退了好几步,突然他一翻手,我看到他的掌心之中,已多了一个如同手表大小的圆形物事。 我曾经搜过那人,当时除了一张类似工作证也似的东西之外,甚么也未曾发现,也不知道他这时手中所托的东西是从甚么地方来的。 当然,我们也不知道那是甚么,那可能是那人的时代中的秘密武器,他的动作,使得我们也紧张起来,法拉齐也扬起了他的武器。 我们就这样对峙著,那人不断地在摆弄那手表也似的小东西,并且东张西望,神色紧张,突然之间,那人一声叫,转向左方奔了出去。 我和革大鹏两人,连忙跟了上去,在冰上奔走,十分困难,那人奔了不到几步,便仆跌在地,又爬了起来。我因为对“个人飞行带”这东西并不习惯,所以总是忘了使用。 但是革大鹏却不然了,他才奔了一步,便立即开动了“个人飞行带”,他的身子,飞快地在那人头上掠过,拦在那人的面前。 那时,正好是那个人跌倒了之后,又爬了起来的一刹那,他的去路已被革大鹏阻住。 接著,我也开动了“个人飞行带”,赶了上来,将他的退路堵截住了。他陡地转地身来,和我打了一个照面,立时又转而向左,可是格勒已赶了上来。法拉齐和白素也随即赶到,那人已被包围了! 那人的神情,简直就像是一头被包围的野兽一样,他蹲著身子,不断地望著我们,和发出十分恼怒的吼叫声。就在这时候,白素已急急地道:“你们都退开去,不要使他的心中更加不安。” 白素接著道:“我们要和他变成朋友,才能从他的口中了解到这里究竟曾发生过甚么事情,你们这种样子,将他吓坏了!” 我们四个男人互望了一眼,都觉得白素的话有理。可是我却不放心,因为白素究竟是我的未婚妻,而那人的一副神态,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我忙道:“你小心,这家伙可能不是甚么好东西,你怎知他愿意对我们友善。” 白素望了我一眼:“当你要和一个人做朋友时,首先是要你自己先表示友善,然后才能在对方的身上,找到友善。” 我们不再说甚么,向后退了开去。 我的手按在“个人飞行带”的发动掣上,我准备随时赶向前去。 当我们四个人,每人都退了几码之后,白素带著十分安详,即使一个白痴看了,也可以知道那是绝无恶意的美丽笑容,向前走去。 那人一见我们退后,本来是立即想逃的,可是他看到了白素的那种笑容,神态立时安定了下来,本来他是微伛著身子的  那是任何动物受惊时的一种本能反应,就像猫儿遇到了狗,便拱起了背一样。 但这时,他的身子已站直了,但他的面上,仍然带著戒备的神色。 白素在他面前站定,向她自己指了一指,又向那人指了一下,再摇了摇手。她的意思,我自然是明白的,那就是说她对他,绝没有恶意。 可是那家伙却显然不明白。 白素笑道:“你完全听不懂我们的话?” 她一面讲,一面做出手势,那人大概懂了,他摇了摇头,接著,也讲了一句话。他说的那句话,当然我们也是不懂的。 白素也真有耐心,她不断地和那个人做著各种各样的手势,反覆地讲著同一句的话,希望那人能够明白她的意思。然而,经过了半小时之久,那人和白素之间,显然仍未能交谈到一句完整的话。 革大鹏开始有点不耐烦了,他高声叫道:“白小姐  ”我想,革大鹏大概是叫白素不要再和他浪费时间了,白素一听得革大鹏的叫唤,她立时转过头来。 我不知道“白小姐”这三个字,在那人所通晓的语言之中,是代表著甚么意思,但我想至少和“杀了他”差不多。 因为那人一听到革大鹏的叫声,面色立时一变,而当白素转过头来时,那人竟立即扬起手掌,向白素的后颈砍下去。 事情来得那么突然,以致我立时按下了飞行带的发动掣,但是急切之间,却忘了调节飞行的速度和方向,那使得我在一下惊呼声中,身子冲天而起。 我在半空之中,向下看去,才看到当那人一掌劈下去之际,白素的身子,突然一矮,一反手,已抓住了那人的手腕。 接著,白素的手臂一挥,那人的身子,自她的肩头之上,飞了过去。 人人都以为她这一挥之力,那人一定重重地挞在冰层之上,但是白素的右手,却及时地在那人的腰际托了一托,使那人重又站立,白素也立时松开了手。 她这样做,当然是表示她没有恶意,我在半空之中看到了,也立即放下心来。 然而,就在那一刹间,事情又发生了变化! 只见那人呆了一呆,突然又向白素伸出手来,看白素的情形,以为那人是想和她握手,所以她也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手去。 两人一握手,白素的面色,便立即为之一变,我已经看出了不妙,但是变故来得实在太快,那人的身子,突然以一种快得难以形容的速度,向前移了出去,白素自然被他带走了。 我立时按动飞行带的掣钮,在半空之中,追了上去,可是那人移动的速度,却远在我飞行带飞行的速度之上许多! 向前望去,甚么遮拦也没有,可以说一望无垠,但是那人带著白素,却在瞬息之间,便成了一个小黑点。 我连忙折了回来:“快,快开动飞船去追,快去追他!” 我们四个人,跃进了飞艇,革大鹏连透明穹顶都未及放下,便已发动了飞艇,飞艇以极高的速度,向前飞冲而去。 然而,当我们继续向前飞去的时候,我们却没有发现那人和白素。 我焦急得额上滴下豆大的汗珠来。那人的一切,实在太怪异,他何以会移动得如此之快。我搜过他的身,他身上并没有甚么东西,可以帮助他,使他移动得如此之快。若说是若干年后的人,便有这种天然的能力,这也难以使人相信。 我不断地抹著汗,革大鹏陡然地看出了我心中的疑虑,他道:“你在检查他的时候,一定忽略了他所穿的鞋子,是不是?” 我没好气地道:“他的厚靴子上,那时全是冰,我怎么检查?” 革大鹏瞪道:“这个人比我们进步得多了,飞行带比起他的飞行鞋来,就像是牛车一样!” 我呆了一呆:“你说他的鞋子  ” 革大鹏道:“是,他的鞋子,利用一种我们不知的能量,可以使人作迅速的移动!” 我反驳道:“那么他在被我们围住的时候,为甚么如此狼狈?” 革大鹏道:“你别忘了他是人,人不论有了甚么样先进的器具,但他还是人,人是会慌乱的,在慌乱之中,任何器具都帮不了他的!” 这时候,我已经焦急得有些大失常态了,我苦笑道:“那么,他将白素带到甚么地方去了?” 革大鹏道:“我们继续向前飞去,总可以找到的,你别急!” 飞艇继续向前飞著,然而无穷无尽的冰层之上,却是连一点和那种浅蓝色的冰层不同的颜色都没有,我不断地注视著飞艇中的一幅萤光屏,那是飞艇雷达搜索波的反应网。 直到半个小时之后,我才看到,在萤光屏的左上角,有亮绿色的一点。 不等我出声,革大鹏便立即将飞艇左转去,那一点亮绿色,在萤光屏上,越来越大,而且它的位置,也渐渐地接近中心。 再过五分钟,不必借助雷达探测波,我们从飞艇的透明穹顶上望出去,也可以看到引起萤光屏上发生反应的那东西。 那是一个圆形的穹顶,十分大,可是这时,正在迅速地向下沉去,也许它本来还要大。我们看到它的时候,它约有十五呎高,顶部圆形的直径,约有三十呎,可是转眼之间,它一呎一呎地沉下去,完全隐没了。 在那个穹顶完全隐没之后,萤光屏上那亮绿色的一点,也突然消失。 在穹顶隐没之后的冰层,碎裂了开来,由于冰块碎裂成粉一样,所以迅速地恢复平整,冰粉融解之后,又凝结在一起,立即恢复了原状。 如果不是刚才亲眼目睹,那是绝难相信,在这里刚才会有那么巨大的一个半圆形球体,隐没下去。 革大鹏几乎已不在操纵著飞船,他和我们一样,完全呆住了。 飞艇的自动驾驶系统,令得飞艇降下。飞艇降落的地方,距离那球形的穹顶隐没的地方,大约有三十呎。 我们都定定地望著前面  虽然前面早已没有甚么了。 前面是一片平整,一片单调的浅蓝色,然而我相信我们四个人的脑中,都乱得可以,至少我自己,就充满了疑问。 那隐没在冰层之中的是甚么东西?是“史前怪兽”的背脊?不,如果真是有甚么的话,我应该称之为“史后怪兽”才是,因为我们所在的地球,是不知多少年之后的地球。 如果不是怪兽,那么会不会是一座地下建筑呢? 若是地下建筑的话,那就更骇人了,这说明地球上还有人居住,只不过是居住在地下,而并不是如我们想像那样,由于充满了辐射,和气温降至严寒,地球上的一切生物,都不存在了!那么,住在这地下建筑物的是甚么人呢?白素是不是被那个人拉进了地下建筑物呢? 在地球上有著多少幢这样的地下建筑呢?我正在紊乱无比地想著,革大鹏已开始了行动。 他的手,用力地按在一个按钮之上,在飞艇的前部,立时伸出了一个管子。 也就在那一刹间,我听得格勒叫道:“领航员!” 革大鹏的手仍按在那个按钮之上,但是他却没有再继续用力,他转过头来。 格勒道:“领航员,如果那是一座地下堡垒,那我们可能受到还击!” 革大鹏面色微微一变,我不知道自飞艇首部伸出的是甚么样的武器,但是如果刚才隐没的那个球体,恰如格勒所料,是一座地下堡垒的话,那么堡垒中的人,他们的科学水准,自然比革大鹏他们更高。 那么,飞艇首部的那武器,在我看来,是新而玄妙的,在堡垒中的人看来,就十分古老而可笑,我们的飞艇,能经得起还击么? 我深信这就是革大鹏面上变色的原因,他呆了一呆,飞艇便向上升了起来,同时,我听得飞艇外面,响起了一种轻微的“滋滋”声,有一种灼亮的光芒,闪了一闪,而那根自飞艇首部伸出的管子,也发出了一种深沉的“嗡嗡”声。 接著,在飞艇的下面,冰层又化为许许多多的冰粉,向四面八方,散了开去。不到一分钟,几呎厚的冰层,都被高频率的音波驱散,露出了一个圆形的金属穹顶的顶来。 那果然是一座地下建筑物! 那不但是一座地下建筑物,而且从它刚才隐没地底的情形来看,它可以升上来,然后再沉下去,如果没有人操纵控制,它又怎会这样? 我们的心情都十分紧张,革大鹏将飞艇升得更高,以防止那“地下堡垒”中突如其来的反击。在空中向下望去,露在冰层之外的那个金属圆顶,在闪闪生光,十分之诡异。 第十部:大家全是地球人 飞艇在高空中停了约莫八分钟,从冰层中露出来的金属圆顶,一点动静也没有。它没有露出甚么武器来对付我们的飞艇,也看不到有人打开圆顶,向外走出来。 革大鹏咬著牙,飞艇又向下降去,终于,在那圆形金属之旁,停了下来。 飞艇停下来之后,革大鹏又去按动另一个钮掣。 但是他还未曾将那个钮掣按下去,格革便抢著道:“领航员,你要将它毁灭?” 革大鹏点了点头。 要毁灭那个地下金属体,我当然也没有甚么意见,可是,就那一刹那间,我们每一个人都听到,在那金属圆顶之下,传来了一下尖叫声。 那一下尖叫声,可以说微弱到了极点,如果不是四周围根本一点声音也没有的话,那是绝不会听得到的。 我连忙道:“慢,这……可能是白素!” 革大鹏并不回答我,他的手已向另一个按钮伸去,我看到飞艇的一旁,伸出了一根金属软管,那根金属软管的一端,附有一个吸盘也似的东西,迅速地吸到了金属圆顶之上。 格勒则调整著另一个装置,我看到一个人在萤光屏中,不断地出现变换的声波形状,然后,我们听到了白素的声音。 那绝对是白素的声音,谁也不会怀疑那不是她在说话,她的声音十分急切,听来是惊讶多过恐慌,她道:“甚么地方,这是甚么所在,啊,那么多仪表,你究竟是甚么人?他们为甚么死了?” 接著,我们又听到了那人的声音,那人的话,我们当然仍然听不懂。白素又在叫嚷,看来好是处在一个极度怪异的环境之中,所以才在不断地惊叹。 她所讲的,几乎全是问话:“这是甚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等等。 我们听了两分钟,革大鹏便转过头来:“她在里面,我想,你可以和她讲话的,我们既然能由这金属穹顶上取得她讲话的声波,而加以扩大还原,你的声音,当然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传进里面去!” 我不等革大鹏讲完,便已经叫道:“素!素!你听得我的声音么?” 白素的回答,立即传了过来,她的声音中充满了喜悦,这使我放心不少,她道:“当然听得到,你在甚么地方?” 我急急问道:“你呢?你怎么样?那家伙,他将你怎么了?” 白素笑道:“我不知道,他拚命在对我讲话,我想你也听到他的声音,只是我不知道他在讲些甚么,他在弄一具像电脑一样的机器,咦,他的语音变了,你可听到了没有!他的语言在通过了那具电脑之后就变了,我相信那是一具传译机。” 我看不到那圆形金属体内的情形,但是听得白素那样说法,我也放下心来,因为那人虽然将白素掳了去,但是却并没有对她不利。 而且,我们也听到,那人的声音不变,但是他所讲的语言,却在不断地变著,一会儿音节快,一会儿音节慢,一会儿听来卷舌头。 我们可以猜想得到,那家伙一定是想通过一具传译机,找到和我们讲的相同的话,以便和我们对答。当然那是好事,如果能和他交谈,那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 他用的语言似乎越来越怪,有一种,竟全像是鼓声一样,有的竟像是喇叭声,这家伙,一定将我们当作不知是甚么星球来的怪物了,在那具电脑的记录之中,难道竟没有地球人以前所讲的语言么? 白素显然也和我们同样地著急,她不断地道:“不对,不对,我仍然不懂,唉,越来越离谱了,甚么叫咚咚咚咚?是在打鼓么?” 足足过了十五分钟,我们突然听到了一句听得懂的话,仍是那个人的声音,高吭而急促,听来十分之刺耳。 但是这句话,却是我们听得懂的,那是发音正确得像只在念对白的英语,他道:“你们是甚么?” 白素立即叫道:“是了,我们可以谈话了。” 那家伙又问道:“你们是甚么?” 这个人我对他的印象,始终不好,他竟不问“你们是甚么人?”(Who are you),而问“你们是甚么?”(What are you),显然他以为我们是别的星球上来的怪物,而不是和他一样的人! 白素也够幽默,她立即反问:“你是甚么?” 那人道:“我是人,是这个星球上的高级生物,你们是哪里来的?” 白素道:“我们是从地球来的,我相信你是地球人,和我们完全一样,是不是?” 那人呆了片刻,才道:“不可能,不可能,如果我们同是地球人  ” 那人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在他略一停顿之间,我们的心都向下一沉。因为从那人的这句话中,革大鹏的推测被证实了。我们正是在地球上,而不是在别的星球上。 但是,我们的地球,怎会变成这样子的呢? 我们的飞船,究竟是经过了甚么样的宇宙震荡,究竟超越了时间多少年,来到了多少年之后的地球上面呢?刹那间,我们都感到一股莫名的茫然! 那人停顿了极短的时间,便又问道:“不可能,为甚么我们同是地球上的人,但我和你们讲的话,却完全不同,为甚么?” 白素道:“我相信那是时间不同的关系,难道那具传译机上没有注明如今传出来,是甚么星球上的语言么,嗯?” 那人又停了片刻,我们才听得他以一种近乎呻吟的声音:“公元二一○○年以前,地球上通用的一种语言,称之为英文,你们果然……是地球人。” 白素道:“对的,我们对你绝无恶意,而且你本来早就死了,我们将你救活的。” 那人喘著气,道:“胡说,我怎么会死?我紧守工作岗位  ”他的声音,又变得充满了迷惘:“怎么一回事,所有的一切,哪里去了?为甚么只是冰层,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白素苦笑道:“那正是我们要问你的事。” 那人又半晌不说话,白素道:“我们的朋友正在外面,你将这个建筑升上去再说,我想我们可以找出一个答案来的。” 那人“嗯”地一声,我们已看到圆球形的建筑物,慢慢地向上升了起来。 等到它完全从冰层中升起之后,我们看到,那是一个大半圆形的球体。同时,球体上看来绝没有门的地方,打开了一扇门来。那门厚达四呎! 那球形的建筑虽大,但如果它全部都有四呎厚的话,里面的空洞,也不会有多大了。那扇门打开了之后,白素首先冲了出来! 她真的是“冲”出来的,因为她发动了个人飞行器,人是从门中飞出来的,她一到我们的面前,便兴奋地道:“那人找到和我们通话的办法了,你们快来,除了他之外,里面还有几个人,但他们都死了。” 我忙道:“我们都听到了。” 革大鹏按下掣,那根金属管子缩了回来,我们四个人出了飞艇,一齐向那球形建筑走去。到了门前,革大鹏停了一停,低声道:“白小姐,你肯定他没有恶意?” 白素道:“肯定!你看,这建筑物的厚度可以经受得起一场原子爆炸,你怕也难以攻得破它,是不是?” 革大鹏点了点头,又喃喃地重覆著白素所讲的那句话:“经得起一场原子爆炸。” 我知道他的心中在想些甚么,因为在一到达这里的时候,革大鹏便说,这里曾经经过一场剧烈的原子爆炸,那球形的建筑物,当然是已经经过了那一场剧烈原子爆炸,而残剩下来的东西。 白素的话,使得我们都放心了许多,我们跟著她,一齐走了进去。 一进门,便是向下的金属阶,那种金属,看来像是铝  铝本来就是地球上蕴藏量最丰富的东西,地球上的人类,会越来越多使用铝来替代其它金属,那是必然的事。 走下了三级铝层,又是一扇门,不等白素伸手去推,门便自动打了开来,我们抬头向前看去,看到一间十五呎见方的屋子。 这间屋子的三面墙上,都是各种各样的仪表,有四张椅子,每个椅子上都坐著一个人,其中的两个,头上还戴著一个耳机。 他们这四个都已经死了,死亡可能是突如其来的,因为他们的脸上,十分平静,一点惊惶的神色也没有。 在另一张椅子之上,坐著那个人,那个人的前面,有一具方形的仪器,他的头部几乎整个地套在那个方形的仪器之中。 我们走进来之后,他身子缩了一下,将头从那具仪器中缩了出来,向我们看了一下,但是他立即又将头伸了进去。接著,便从那具仪器上传出那人的声音,说的是标准得听来十分怪异的英语:“你们来了,你们靠左首的墙站定,不能动任何仪器的按钮。” 那人的口气,使我们听了,觉得十分不舒服。 但是白素觉得我们应该听他的话,所以她连连向我们做手势,要我们站过去。可是革大鹏却不买帐,他来到了一张椅子之前,一伸手,将一个死人推了下来,自己坐了上去。 我们则站在革大鹏的周围,革大鹏还未开口,便看到那扇门关了起来。 同时,我们也有在向下沉去的感觉。革大鹏怒道:“是怎么一回事?” 那人道:“我们需要好好地谈一谈,不希望有人来打搅。” 革大鹏冷笑道:“你以为还会有甚么人来打搅?” 那人并不出声,不过半分钟,那种下沉的感觉,便已经停止了。 那人才再度开口,他的声音听来相当庄严:“各位,你们是在第七号天际轨道的探测站之中。” 甚么叫做“第七号天际轨道探测站”,不要说我莫名其妙,连革大鹏也莫名其妙! 我们都无从回答起,那人又道:“看来你们不明白,第七号天际,就是七万万光年距离之外的天际,这个探测站是负责观察第七号天际的一切的。我是探测站的负责人,迪安。” 我忍不住插嘴道:“你说你是地球人?” 迪安道:“是,我们生活的星球,我们称之为地球,你们也生活在地球上?看来我们对‘地球’这两个字有著误解,我生存的地球,是太阳系的行星之一,它的近邻是火星  ” 他还未曾讲完,革大鹏已大声地道:“你以为我们所称的地球,是在太阳系之外?告诉你,我们同是地球人,而且,我们如今,同在地球上!” 我也忙道:“可是我们不明白,地球何以变成了这个模样?何以甚么也没有了?何以它根本脱离了太阳系,甚至脱离了一切星空?何以它竟孤零零地一个,悬在外太空之中?” 格勒则急声道:“发生了甚么事?发生了甚么事?” 法拉齐则尖声叫道:“恶梦,这是一个恶梦!” 看来五个人中,还是白素最镇定,她挥手道:“你们别急,让迪安先生一个一个问题来回答我们。我们最急切要知道的是:地球上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我们都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白素向迪安望去,可是迪安却答道:“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 革大鹏怒道:“那你知道甚么?” 迪安道:“我在离探测站不远的地方,利用仪器,在检查第七号天际发射来的微弱无线电波。不知道是甚么力量,使我突然失去了知觉,而等我再有知觉时,一切全变了,我看到了你们,你们怎来问我?应该我问你们,才是道理。” 我们又七嘴八舌地问起来,白素挥著手:“静一静,我来问他,我相信我的问题,一定是大家都想问的。” 我们静了下来,白素才缓缓地道:“你在失去知觉的那一刻,是甚么时候?” 迪安道:“是下午三时零五分。” 白素忙道:“那是甚么年代,甚么年份?” 迪安的头,从那具仪器之中,缩了出来,望了我们半晌,叽哩咕噜地讲了几句话。但是他立即想到,他讲的话我们是听不懂的,必须通过那具电子传译机,他才能讲出我们听得懂的话,和听懂我们的话。 所以,他的头又缩了回去:“问这个是甚么意思?那是公元  你们懂得公元么?那是公元二四六四年。” 法拉齐最先对迪安的话有了反应,他尖声叫了起来,道:“天啊,二四六四年,天啊,我们……我们……又遇上了这种震荡,我们在退后了一百年之后,又……超越了五百年!” 格勒的脸色苍白,但是他总算镇定,他苦笑道:“有退步,自然也有超越。” 革大鹏则冷冷地道:“我们不止超越了五百年,我们究竟超越了多少年,无法知道,迪安是二四六四年失去知觉的,谁知道他在那冰层之中,被埋了多少时候?或许是一千年,或许是一万年!” 我和白素则根本无话可说。我们是一九六四的人,和革大鹏他们,已经有了一百年的距离,更何况是和迪安?在这场讨论中,我们没有插嘴的余地。 迪安显然也听不懂革大鹏等三人在讲些甚么,他连声发问。 革大鹏道:“你先得准备接受你从来也想不到的怪事,我们三个人,是一艘太空远航船的成员,当我们从地球上出发时,是公元二○六四年。” 迪安尖叫道:“不!” 革大鹏道:“你听著,我们本来是飞往火星的,但是我中途,却在将太空船的航行方向改变,使之飞往太阳去,所以出事了  ” 革大鹏才讲到这里,迪安便喘起气来,他连声道:“我知道你是谁了,我知道你是谁了!” 革大鹏奇道:“你怎么知道?” 迪安道:“你一定是革大鹏,你那时是杰出太空飞行家,是不是?” 革大鹏呆了好一会,才道:“是,历史对我们的记载怎么样?” 迪安道:“你是那一个时期唯一失踪的太空船,据调查的结果,你们的太空船擅自中途改向,在接近太阳时失踪,可能是毁于太阳黑子爆炸时的巨大辐射波之下,而一点都没有残余。” 革大鹏又呆了片刻,才苦笑道:“当然,如果是我,也不会推测到别的方面去的。但事实上,我们并没有毁灭,而且被一种震幅奇异的宇宙震荡,带到了一百年之前!” 迪安的头部,再度从那具传译机之中,探了出来,但是他立即又缩回头去:“一百年?” 革大鹏道:“是的,由于那种‘震荡’,我们‘回到’了一九六四年,所以我们遇到了这位卫先生和这位白小姐。我们继续飞行,可是突如其来的‘震荡’又发生了,在震荡停止之后,我们发现太空船的一切仪器,几乎都损坏!” 迪安的苦笑声,听来十分异样。 革大鹏舐了舐口唇:“我们更发现是在一个没有任何星体的空际飞行  其实不是飞行,而是因为某一个星体的吸力,在向它接近,接著,我们就降落在这里了  降落在地球上了,但这场震荡,却使我们超越了时间,至少达五百年,因为你失去知觉的时候,已经是二四六四年了。” 迪安呆了半晌,才道:“这可能么?” 革大鹏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反问道:“迪安先生,你既然负责一个科学工作站,当然也是一个科学家,告诉我,二四六四年,人们仍然未曾发现宇宙中有这种震荡?” 迪安道:“没有,从来也未曾听说过这种震荡,而且我们也不知道有甚么力量可以超越时间,因为没有一种速度比光更快的。” 革大鹏道:“不是速度,那是一种震荡,你明白么?震荡发生的时间,或者只需要百万分之一秒,但是它的震幅,却是一百年。如果恰好碰上一种震荡的话,那么,便等于在百万分之一秒的时间内,前进或倒退了一百年!” 迪安道:“我不明白。” 看革大鹏的情形,似乎想发怒,但是他却终于忍了下来,只听得他叹了一口气:“这也难怪你,我的一生,花在研究宇宙方面的光阴如此之多,可是老实说,我也不怎么明白。” 直到这时候,我才有开口的机会,我道:“好了,如今事情已经比较明朗化了,我们这里一共是六个人,全是地球人,但是却属于三个不同的时代:一九六四、二○六四和二四六四。我们仍在地球上,但如今究竟是甚么年代,却已无法知道。 地球遭到了浩劫,只怕除了迪安先生一人之外,再也没有生存的人了,你们可同意 我的这一项总结?” 旁人都不出声,迪安却叫道:“只有我一个人了?不,那……不可能。” 我叹了口气:“迪安先生,这是事实,你大叫不可能,仍是事实。” 迪安不再出声了。 我苦笑了一下:“如今我们自然不能再在这样的地球上生存下去,我们要到在太阳系的地球上去,革先生等三人,要回到二○六四年,我和白素,要回到一九六四年去!” 我一口气讲完,迪安道:“那么我呢?” 我呆住了。迪安是二四六四年的人,他当然应该回到他的年代中去。 但是,他的年代,却在地球毁灭,世界末日的年代,难道他真的再回去,再经历一次突如其来的知觉丧失,被冻结在冰层之中么? 呆了好一会,革大鹏才道:“迪安先生,你对于这场浩劫,当真一点……线索都不知道么?” 迪安道:“在我丧失知觉的前五天,全地球的人都知道,太阳的表面,有五分之一,被一场空前巨大的黑子所遮盖。” 我忍不住失声道:“太阳被如此巨大的黑子所掩盖,那不是天下大乱了么?” 迪安道:“在我有记忆的日子里,日子极其和平,人类致力于探索太空,虽然有不同意见的争执,但是却从来也未曾形成过过火的斗争,可是一到了非常时期,人类的弱点便暴露无遗了,人本是野兽进化而来的,不论他披上了怎样文明的外衣,遗传因子使人体内深藏有兽性,总有一天会发作出来。” 我们都觉得迪安的话,十分刺耳,但是却又想不出甚么话来反驳他。 只有白素,蹙起了双眉:“这是甚么话?难道你否认人有著善良、高贵,全然不同于野兽的一面么?” 迪安慢慢地转过头来,望了白素半晌,才又将头伸进了传译机中:“你说得对,我也承认兽性在人身上,已渐渐地泯灭,可是有件可悲的事实,你不得不承认。” 我和白素,异口同声地问道:“甚么可悲的事实?” 迪安讲出来的话,是我们所意料不到的,因为他已经说过,他是在一个极其和平、没有纷争、人类全心全意地致力于科学研究的环境之中长大的。 在这样环境中长大的人,是很难讲出如此深刻的话来的  除非是在太阳大黑斑出现之后的五天中地球上有了惊人的变化,才会使他的观念,起了彻底的改变。 他道:“兽性在绝大多人的身上,已是微乎其微,几乎不存在,这绝大多数的人,当然是善良、高贵,完全当得起人的称号的人。可是,这绝大多数的人,正因为太高贵、太善良了,所以就不可避免地,被另一撮极少数兽性存在他们身上的人所统治!” 我们都不说话,革大鹏、格勒和法拉齐等三人,面上略现出迷惘的神色来。 人统治人,在他们这个时代中,大约已经成了一个历史名词了,所以他们听得迪安这样讲法,便不免现出疑惑的神色来。 但是,人统治人,对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却是太使人痛心的感受。小部分的野心家,发著呓语,用种种卑劣的手段,要绝大多数人听从他们的统治,这一种事,在我们这个时代中的人,有谁没有经历过? 迪安停了片刻,才继续讲了下去,他的话,几乎和我所要讲的话,完全一样! 他苦笑道:“兽性的狡猾、无耻、狂妄、凶残,使得这一小撮人成为成功的统治者,而善良高贵的人,则只有默默地被统治著,当善良的人被统治得太久了,他们也会起来反抗,在剧烈的斗争中,已经泯灭了的兽性又再次被激发出来,你们说,人能够摆脱兽性的影响么?” 呆了好一会,我才首先开口:“迪安先生,在你这个时代中,应该绝不会有这种情形出现的了,何以你竟会讲出那种痛切的话来呢?” 迪安道:“在太阳表面被大黑子覆盖之后,一切都不同了。地球上出现极大的混乱。在混乱中,有人控制了月球基地,向全球的人提出了一种新的宗教,有的人将所有的太空船一齐升上天空,率先逃难,有的人在短短的时间内,发明了杀人的武器,建立了小型的军队,横扫直冲,有的人……” 迪安讲到这里,痛苦地抽搐了起来。 我们绝对难以想像在这些天之中的混乱情形究竟是怎样的,因为我们距离迪安这个时代,实在太遥远了,遥远到了难以想像的地步! 但是我们却可以在迪安这时候的神态中,约略猜想到当时天翻地覆的情形。 迪安呆了片刻,才又道:“组织军队的人越来越多,形成了无数壁垒,抢夺远程太空船,抢夺有关太阳黑斑变化的情报,人们全然不顾及几千年来的文明,他们成了疯子、野兽!” 迪安声嘶力竭地叫著,他又扬起头来,紧握著双拳,叫了许多我们所听不懂的话。 当然那些话也是激烈的诅咒了。白素冷静地道:“我想,你大概是少数在混乱中保持清醒的人之一?” 迪安呆了一呆,套进了传译机:“你说甚么,请你再说一遍。” 白素道:“我想,你大概是少数能在混乱中保持镇静的人之一?” 迪安道:“可以这样说,但是这也是一种偶然的巧合,全地球上,只有我在探测站中,装有一组特殊的探测仪器,这种仪器在事变的第二天,便已测到,太阳表面,放射出一种极其有害的放射性物质,它行进的速度比光慢得多,但是在三天之内,可以到达地球,当我想将这项紧急发现向全世界报告时,我发现我已没有法子做到这一点了。” 我们都不出声,但是我们的眼光之中,却都充满了“为甚么”这三个字的疑问。 迪安道:“所有的广播系统,都被野心家占据了,那些人,无日无夜地利用广播系统重覆著同样的几句话,使得听久了的人,几乎要变成疯子。而我的上级机关,也不存在,我只好自谋打算,我设计了一种抵抗这种放射线的东西,但是我的几个同事却拒绝使用,你看,他们已经死了,由于探测站陷在地底,所以他们的尸体才会得以保存,我总算还活著,可是……可是……” 他讲到这里,便再也讲不下去了。 我们也不去催他,也不去惊搅他,任由他神经质地哭著,过了好一会,他才以一种悲观之极的语调道:“我怎么办呢?” 革大鹏道:“对于地球上以后发生的事情,你还知道多少?” 我认为在这样的情形下,再向迪安去追问当日的情形,那简直是一件一分残酷的事情。但是革大鹏已经问出来了,我也无法阻止。 迪安道:“我还是坚持我们对第七空际的探测,正如刚才我告诉你,突然之间失了知觉。” 革大鹏进一步追问:“那么,你对地球忽然孤零零地悬在外太空中,而且地球表面上,覆满了冰层,是甚么原因?有甚么看法?” 迪安呆了半晌,才道:“有两个可能:一个可能是,太阳黑斑越来越扩大,一种在太阳表面产生的,空前未有的磁性风暴,使得太阳的表面冷却了。” 白素首先叫了起来:“太阳表面……冷却!” 迪安道:“在太阳黑斑出现的第一天,地球上的人就测到在黑斑中,太阳表面的温度,是零下二百七十度,这是引起人恐慌的主要原因,而且大黑斑在不断地扩大,不必等到它掩盖太阳表面的全部,就可以使太阳再也没有热度了。而且,温度的变化,使得引力也起了变化,地球可能脱离太阳系的轨道,这个假定,可以成立。还有一个可能,就是几个各自成为一派的人,自相残杀,向对方使用不能在地球上使用的武器,以至地球自我毁灭了。” 我们苦笑著,这当然更有可能。 但不管怎样,摆在我们眼前的事实是:在二四六四年之后的若干年,地球不再是太阳系的行星之一(或许这时连太阳也没有了),它只是一个覆满了冰层,孤悬在外太空,没有生物的一个可怜的星球。 而我们这几个,曾经经历过地球上无比的繁华的地球人,如今却在这里,原来是这样繁华的地球,而如今是死气沉沉,一无生物。我们本来是绝不可能来到这样的地球之上的,因为那不知是多少年以后的事情了。但我们竟然来到了,宇宙间的一切太神奇! 第十一部:看到了太阳 我们之中没有人再出声,革大鹏则背负著双手,在室内那几排电脑之前,踱来踱去,不时察看著那些按钮和仪器。 迪安则不断地警告他:“别乱动,别乱动。” 革大鹏对于迪安的警告,显然十分不快乐,他转过身来:“我需要知道,这些仪器中,有没有还可以继续工作的,更需要知道我们有一些甚么可以利用的东西,来修复我们的太空船。” 迪安道:“修复太空船,那有甚么用?你能够飞到甚么地方去?这里的四周围,甚至几万光年之内,也没有别的星球!” 革大鹏道:“不错,几万光年,就是说用光的速度来行进,也要几万年,但是我们是怎样来的?为甚么我们会超越了时间?我们要修复太空船,再飞向太空,去碰碰我们的运气!” 迪安大声道:“去碰运气,那太不科学了!” 革大鹏冷冷地道:“那种宇宙震荡,还是我们知识范围之外的事情,在知识范围之外的事情,是绝对用不到科学这两个字的!” 迪安不再出声,过了一会,他才道:“这里的动力系统还十分好,而且我想是可以移装到飞船上面去的,那样,飞船便可以继续行进了。” 革大鹏便道:“好,那就别再说空话了。” 迪安道:“请你们先出去,我将探测站升起来,将它的动力系统暴露,以供拆除。” 我们听从他的吩咐,从那个“探测站”中走了出来,仍然站在冰层上。 我们走出来之后不久,就看到球形的探测站的中部,忽然突出了一对环形的翼,以致整个探测站的形状,看来有点像是土星。 那环形的翼伸出了十呎左右,探测站便开始向上升起,升高了二十呎,便停了下来,门打开,迪安自上面飞了下来。 他指著冰层下面,探测站飞起之后的一个深坑,叫我们看。我们向下看去,看到在坑中,有一块金属板,呈正方形,不知覆盖著甚么。 革大鹏已迫不及待地跳上了飞艇,用一根金属软管,将那块金属板吸了上来。 金属板被揭起之后,我们看到一块一块,约有一呎见方的红色的物事,在红色的物事之间,有著无数金属线连系著。 我不知道那是甚么东西,但是我却听得格勒和法拉齐两人,发出了一声欢呼。 我连忙问道:“这是甚么玩意儿?” 格勒兴冲冲地道:“这每一块红色的东西,就是一个小型的原子反应堆,这里一共有十二块,十二个原子反应堆产生的连锁反应,使得动力几乎无穷尽,他们究竟比我们进步得多了。” 法拉齐虽然高兴,但是他总不免担心:“这动力系统,可以移到我们的飞船上去么?” 格勒猛地一拍他的肩头,令得他直跳了起来,然后才道:“当然可以的,伙计,我们可以回家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中,我和白素两人,完全是袖手旁观。 我们看到他们四人,先利用几根管子,放到我们飞船陷落的那个大坑之中,那几根管子上,满是细小的吸盘,然后,那庞大的,有七八十呎高的飞船,竟被从深坑之中,慢慢地拉了上来,并且以正常的位置,停在冰层之上。 当迪安看到那艘飞船的时候,他现出了一种好奇的神色,一如法拉齐他们看到有车轮的汽车时一样。 接著,他们四个人,利用了许许多多,奇形怪状,我根本难以形容的器械,搬动著那一块一块,只有一呎见方的原子反应堆。 他们在做这种工作的时候,显然十分吃力,而我们又帮不上手,所以我和白素两人,索性坐上小飞艇,小飞艇的驾驶操纵,十分简易,为了不打搅他们进行工作,我们驾著飞艇,向前飞了出去。 我们是已经用这艘小飞艇,绕行过地球一周的,除了冰层之外,我们并没有发现其它的甚么,但是这次,我们采取了一个不同的方向。 我们也不希望发现些甚么,我们只是向前飞著。 而我们不约而同地,都望著下面的冰层,而并不望向对方。 因为如果一和对方的眼光接触的话,那就免不了要讲话的,可是我们的心情却沉重得无话可说,所以我们才避免和对方的目光接触。 我们的心情沉重是有原因的,那自然是因为,即使飞船在新装了动力系统之后,一切恢复了正常,我们是否可回到自己的年代中,也正如革大鹏所说,那完全是“碰运气”的事情。 而且,我至少知道,革大鹏、法拉齐和格勒三个人,以及那只飞船,是绝不能回到他们的时代中去的了。革大鹏他们,并未察觉到这一点,如果他知道了这一点的话,他当然不会再去忙著搬移动力系统了。 我之所以如此肯定,全是因为迪安所讲的几句话。 迪安说他知道革大鹏这个人,他读到的历史记载,说革大鹏和他的飞船,是在飞向太阳的途程中“消失不见”的,迪安绝未提到那艘飞船在消失之后,曾再出现,这说明了甚么呢? 这说明了这艘飞船,在飞向太阳的途中,突然遇到了震荡,回到了一九六四年之后,再也不曾出现过!革大鹏他们是回不去的了!然而,我们又能不能回去呢?白素的神情非常忧郁,我深信她也想到了这一点。 所以,小飞艇在迅速地飞行,我们两个人,却是一声也不出。 视野所及,全是无穷无尽的冰层,单调而凄凉。过了好一会,白素才低叫道:“冲!”其实这时候,除了我和她之外,几百哩之内都没有人,她是绝对不必要将声音压得如此之低的。 但是她由于心情沉重的原故,使得她自然而然压低了声音来讲话。 而我一开口,声音也是低沉而沙哑的,我将手按在她的手臂上,“嗯”地一声,表示回答。白素的双眼,仍然望著前面,望著无边无际的,浅蓝色的冰层。她迟疑了片刻:“革大鹏、格勒和法拉齐三人,难以回到他们的年代去,你可曾觉察到这一点!” 我点点头道:“是的。” 白素这才抬起头来,她美丽的大眼睛中,充满了那种难以形容的迷茫:“那么,我们呢?” 我偏过头去,缓缓地道:“只好走著瞧了。” 白素又呆了片刻,她忽然道:“下来,停下来,我要在这里的冰层上多走走,等他们修好了飞船的动力系统之后,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不管能不能回去,总再见不到这种情景了。” 我一面将飞艇下降,一面苦笑著道:“你对这种情景,也有留恋?”白素不说甚么,一直到她出了飞艇,又站在冰层上面,这才叹了一口气:“如此美好的地球,竟成了这等模样。” 我摊了摊手:“我看正常得很。人的生命有终点,地球的生命,自然也有终点。人的生命是一百年为期,地球的生命以万亿年为期,这有甚么可惜的?” 白素道:“可是人的生命,有下一代在延续!” 我反驳道:“那么你又怎知道再过若干万年,若干亿年,在已死的地球上,不会产生新的生物出来呢?” 白素摇头道:“可是这里充满了放射性!” 我笑了起来,道:“我们这一代的人,想像力和知识范围,还都未能脱出自身的范围,我们的自身,扩至最大,也不过于地球而已。我们常听得说,某一个星球上,因为缺乏氧气,所以不能有生物。这实在十分可笑,地球人自已需要氧气来维持生命,这正因为地球人的生命,在一个有氧气的环境之中产生,地球人又有甚么资格,料断别的星球的高级生物,也非要氧气不可呢?‘人家’一到了地球上,可能会‘窒息’在氧气之中!” 我大发议论,白素只是惘然地望著我:“那么,你的意思是,地球还会有新的生命产生,这种生命,也会发展成高级生物?” 我自然不能肯定会这样,因为这至少是几亿年之后的事情了,但是我却相信会这样,所以我点了点头。而且我还补充道:“我想,我们这一代的人,恐怕也不是地球上的第一代生命。地球可已死过不止一次,它每‘死’一次,表面上的情形,便发生变化。在某一次‘死亡’中,它的表面上忽然充满了氧气,而且使它接近一个被称为太阳的星球,所以才出现了我们这一代生命。” 白素低著头,向前走著,她的足尖,轻轻地踢著冰块,我则跟在她的后面。 我们两人,都漫无目的地向前闲荡著。事实上,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还有甚么“目的”可言呢? 我们走出了几十码,白素却站定了,她向前指了一指,道:“你看,这里还有一根天线!”我循她所指看去,也不禁呆了一呆。 不错,在她所指的地方,有一根金属棒,突出在冰层之外半呎许,那根金属棒球的棍子。我赶前几步,握住了它,猛地向上一提。 我并没有用多大的力道,就将那金属棒,从冰中拔起来了。 而当金属棒被拔起的时候,四面的冰层,也翻起了不少来。在金属棒的一端有一块三呎见方的平板,这块平板跟著起来,那是金属棒被拔起之际,冰层翻转来的原因。 我们都看到,那平板是盖著一个地下室的,平板被掀了起来,冰块跌进地下室中,发出空洞的声音,我们连忙俯身看去。 只见那地下室中,有一具如同高射炮也似的仪器,炮管向上升出,没于冰层之中,可能它露出地下室并不多高,所以才被冰层完全盖没,而不能在上面发现的。我首先循著那“高射炮”也似的东西,炮口可能出现的地方,捣毁了冰层。 不一会,我就看到了那个“炮口”。那当然不是真的“炮口”,它直径二十吋左右,满是折光的晶状体,还有许多像是串珠一样的天线。 我不知道那是甚么,但是我初步判断,那是一具望远镜。 这时,白素已经攀进地下室去了,我听到了她在下面叫唤的声音,我连忙也攀了下去。 那具“望远镜”(我的假定),有一个座位,座位上坐著一个人。 事实上,我是不应该说“坐著一个人”的,因为在那座位上的,只有一具骸骨。且毫无疑问地,这是一个人的骸骨。 那个人曾坐在这个座位上,直至死亡,而至于成为白骨。这便是我的直觉,觉得座位上坐著一个人的原因。 在那个座位之旁,有著厚厚的一本簿子,在我进去的时候,白素正好拾起了那本簿子在翻著。这簿子的纸张,簿得难以形容,上面写了许多字,十分清晰,只可惜我们看不懂那些字。 而在“望远镜”的左侧,则是另一具仪器,那具仪器,看来像是一个大烘炉,上面只有一个钮掣,那个人的一双手(当然也只是白骨了)正放在这钮掣之上,使人知道,他死前的最后一个动作,便是在摆弄著这一个唯一的钮掣。 当然,我们无法知道他是在开启还是在关闭这个钮掣。我走前去,那个钮掣也没有甚么记号,我移开了几根手指骨,伸手去动那个钮掣。 白素就在这个时候,陡地叫道:“别动!” 可是我的动作,却比她想像中来得快,她立即出声警告,然而已经迟了! “啪”地一声响,我轻而易举地将那个钮掣,转得向左,转了一下。 白素忙道:“你可能闯大祸的!” 我耸肩道:“我看不出会闯甚么  ” 我的一个“祸”字还未曾出口,白素望著我的身后,已大惊失色,“啊”地一声,叫了起来,同时,我也觉出,整个地下室突然亮了起来,亮得难以形容,我可以说,从来也未曾置身于这样光亮的环境之中! 我连忙向白素走去,到了她的身边,立时转过身来。 我的眼前,根本看不到甚么  并不是因为黑暗,而是因为太光亮了。 我赶紧闭上了眼睛,我相信白素在面对著这突如其来的光亮之际,一定也是闭上了眼睛的,因为这时候,她正在叫道:“一片红色,一片血红,我像是在近距离观察太阳一样!” 白素的话,令得我心中,陡地一动。 我根据记忆中的方位,找到了那个钮掣,又向左拨了一下,又是“啪”地一声,眼前突然晃了起来,这一次,我们是真正看不到东西了。 在我们面前,飞舞著无数红色绿色的球状物,我真耽心我们的视力,从此便被那种突如其来的强光所破坏而不能复原。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真的是闯祸了。 但幸而并不是如此,我们的视线,渐渐地恢复了。我们可以看到对方了,又可以看到那具望远镜了,又可以看到那种柔和的浅蓝色光线了。 直到这时候,我们才松了一口气,白素瞪了我一眼:“看你多手的结果!” 我道:“我有了一个重要的发现,你知道我刚才看到的是甚么?那是太阳,真是太阳!” 白素驳斥道:“你疯了?” 我的视线已完全恢复了,我指著痤位之上,那一块漆黑的、发光的,约有三呎见方的平板,道:“你看到了没有,这是一块黑玻璃,正是用来观察太阳的,来,让我们再来看过!” 我将那块我假定是“黑玻璃”的平板,移到了我们两人的面前(其实那块东西,黑得像一块铁板),然后,我伸长了手,又去拨动了那个钮掣。 立即地,地下室又在强光的笼罩之下了! 我没有料错,那是一块黑玻璃,而透过那块黑玻璃,我们可以看到前面强光的来源,那是来自前面一堵墙上的一个的巨大萤光屏。 在那个萤光屏上,有一个巨大的、灼亮的球体,那是我们极熟悉的一个星球,太阳! 但是,我们却也看到,太阳的表面上,有著一块巨大的黑斑,那块黑斑,甚至覆盖了太阳表面的一半以上,在黑斑的边缘上,我们可以看到,不断有柱状的气流,向上卷起。 而黑斑的形状,也在作缓慢的变易,它的颜色,也是时深时浅。那是极其惊心动魄的情景,令得每一个看到的人,都会变成傻子。 我们两人,呆了好一会,才一齐失声道:“天啊,这真的是太阳!” 我连忙道:“这就是迪安所说的太阳了。” 白素吸了一口气:“那么它怎么又会出现的呢?”我指著那具又像高射炮,又像望远镜也似的仪器,道:“自然是这具东西,记录下来的。” 白素道:“那么,它一定是记到太阳或地球毁灭为止的了?快去找他们来看!” 我伸手关掉了那钮掣,坐了片刻,才和白素一齐出了那地下室,白素在百忙之中,还记得顺手将那本簿子,带了一起走。 我们飞回飞船停泊的地方,他们四个人,仍然在忙乱地工作著。当白素拿著那本簿子给迪安看,我向他们简略地讲述著我的发现,而迪安又发出了一下惊呼声之后,革大鹏和格勒、法拉齐都紧张地围住了迪安。 在这几天中,我们和迪安已经可以通一些很简单的话了,但是要讲述一件十分复杂的事情,却还是不可能的,所以,当迪安扬著那本簿子,发出了急促的叫声,急急地讲些甚么之后,我们只能从他脸上的神情,看出他十分兴奋,但却不知道在讲些甚么。 迪安讲了好一会,才发现我们根本听不懂他的话,他连忙拿著簿子,向前走去。 革大鹏他们,都放下手中的工作,一齐向前,走了出去,到了迪安的“第七空际探测站”中。那里有一具传译仪,只有通过这具传译仪我们才能谈话。 迪安一走进探测站,便在传译机前,坐了下来:“小姐,你发现的簿子,是最伟大的科学家,森安比的记录册,他人呢?” 白素苦笑道:“如果没有错的话,那么这位科学家,早已成了一摊白骨。” 迪安簌簌地翻动著那本簿子,叹了一口气:“不错,他是自杀的。” 革大鹏道:“他记录了一些甚么,快说。” 迪安道:“他一开始就说,当太阳大黑斑突然发生的一天起,他便知道末日来临了,他用两天的时间,设计并制造了一个地下室,这个地下室中,装有一具望远录像仪,记录太阳表面发生的一切情形。他记录了三天  这是他最后的记录  ” 我们齐声道:“快讲出来听听。” 迪安讲道:“黑点将整个太阳包围住了,黑斑的扩展突如其来,一秒钟之内,太阳不见了,消失了,成了气体,地球正迅速无比地逸出轨道,冰层盖下来,将覆灭一切,温度将降至绝对冰点,而急速地逸出轨道的移动,将使一切不再存在,我也不得不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只希望以后会有生命,能够看到我所记录下来,太阳变化的一切情形。” 革大鹏转身问我:“那个地下室在甚么地方,我们快去看看。” 迪安也走了过来,生硬地道:“去看看。” 十分钟后,我们已一齐在那个地下室中了。 我们挤在那块黑玻璃前,观察看出现在萤光屏中的那个太阳,在黑斑的边缘,可以看得出正有连串的爆炸在进行著。 革大鹏一面看,一面喃喃地道:“这是人为的,这是人为的,这绝不是天然发生的。” 格勒道:“领航员,如果这是人为的,那么他们这一代的人,怎会不知道?” 革大鹏仍然固执地道:“这一定是人为的,有人在太阳上进行了一个极小型的核子爆炸,这个爆炸,引起太阳中亘古以来便在进行著的核子分裂的巨大反应,反应成几何级数增长,终于造成了这种局面。这一定是人为的,这正是我曾经想做过,利用它来产生极大能力的方法,这不是天然发生的。” 革大鹏的话,是不是事实,永没有人知道。 在萤光屏上出现的太阳,也不能解答这一个谜。 但是设想一下,如果那是人为的话,当然也不会是地球人去做的,因为毁灭了太阳,也等于是毁灭了地球,除非那人是疯子。 当然,这也绝不是一个人可以偷偷摸摸做成功的事。 要说那是“人为”的,那么这种“人”,一定是一种还未曾为地球人知道的,另一个星上的“人”。这种“人”想要毁灭地球,最好的方法,自然是向太阳下手。 我们在地下室中等了三天,才等到太阳毁灭的最后一刹那的来到。 正如那位科学家的记载所言,那是突如其来的,在不到一秒种之内,太阳突然变成了一团墨黑,接著,便像一团云,遇到了狂风一样被“吹散”!那幅萤光屏上,接著便出现了一片黑暗,但过不了一会,我们却又看到了极其奇异的景象,我们看到一个火红色的大星球,以极高的速度,掠了过去,我听得迪安叫道:“马斯!” 连我也认出来了,那是火星,火星的名称还没有改变,仍然是“马斯”,紧接著,又看到了许多星球,所有的星体,不论是大是小,有的甚至是遮住了整幅萤光屏,它们都是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在行进著的,而且行进的速度,越来越快。 到后来,我们已不能看清楚任何星体,我们所看到的,只有东西一掠而过而已。 我们也可以看到星体相撞,而星体相撞之后,又化为无数道光亮的轨迹,四下散了开去。 我们都呆住了,因为我们知道,这种情形,不是简单的地球的毁灭,而是整个太阳系的毁灭,由于整个太阳系的毁灭,可能已导致整个宇宙的毁灭,当然,这里所指的“宇宙”,是人类知道范围之内的宇宙。 所有的星体,都逸出了它们原来的轨道,不知道逸到甚么地方去了,有的是孤零零地逸出去的,有的星体的吸力较大,便引著一群其它的星球一齐逸出去,不知要逸出多远,才停了下来,形成一个新的天体,新的轨迹,新的运行系统,产生新的生物。 如果是那样话,那么假定有“人”因为想毁灭地球而暗算太阳的,那么这种“人”不管他们是甚么星球上的,也必然害人害己,连带著一齐毁灭了。 萤光屏上掠过的星体,渐渐减少。接著,便出现了一片蔚蓝,深而纯的蓝色  这正是我们此际所熟悉的天空。我们知道,如果这具“望远录像仪”的动力系统完备,它一直在继续工作的话,那我们一定还可以看到我们的飞船飞过来的情形的。 我们都不出声,迪安伸手关掉了那个掣,地下室笼罩在一层暗而蓝的光线之中。我们都坐在这种光线之中,谁也不想动一动。 过了许久,还是革大鹏先开口:“我想我们该去工作了!” 他拍了拍迪安的肩头,迪安明白了他的心意,站了起来。我们一起出了地下室,革大鹏对我道:“我计划把这地下室中的一切,也搬到飞船上去,这又需要一些时间,在这些时间内,你和白小姐继续用飞艇飞行,看看可有甚么新的发现。” 我点头道:“我也正这样想,我们一有发现,立即再和你联络。” 革大鹏叹了一口气,苦笑了一下,我们一起登上了飞艇,先将他们送到了飞船附近,然后,我和白素,又驾著飞艇“遨游”。 在这里没有白天和黑夜的分别。我们也没法子知道正确的时间,我们只是觉得疲倦了,便将驾驶工作交给另一个人。 我休息了几次,算来大概已过了四天,仍没有发现新的甚么,绕了一周,回到了飞船的附近,飞船的修理,加装工作,大致完成,我看到在飞船顶部的透明穹顶之上,有一个炮管一样的东西,突了出来,这自然便是从地下室搬来,装到了飞船之上的那具奇妙的仪器了。 他们正从事最后检验的工作,我和白素两人,则整理飞船的内部。 我们一共是六个人,属于不同的时代,但由于宇宙中不可思议的力量,使我们相遇,我们如今,要一同乘坐这艘大飞船起飞。 我们起飞,并不是要到甚么目的地去  这是真正不可思议的,我们要去的地方,正是我们起飞的地方,因为我们如今正是在地球上。 但是我们却要寻求我们的时代,我们要寻求那种奇妙而不可思议力量的宇宙震荡,希望它适当地将我们带到自己的年代中。 我们不知道要在飞船中过多久,可能是过上我们的一生,直到我们的生命自然终结。可能因为粮食耗尽而饿死(后来我知道这个可能不大,因为神经质的法拉齐,原来也是气体合成食物的专家,我们饿不死的),我们可能永远飞行著而遇不上这种震荡。 在经过了严密的检查之后,飞船起飞的那一刹,除了迪安,我们都聚集在“主导室”中,旧的动力系统已完全放弃。 如今所用的是那具望远录像仪,前面无限的太空,可以在主导室墙上的萤光屏中看得十分清楚。 只不过令我们感到泄气的是,那只是一片深蓝色! 迪安并不是太空飞行方面的专才,是以主要的驾驶责任,仍落在革大鹏的身上。 革大鹏在等候著动力室中,迪安的报告,等到迪安的声音,传了上来,革大鹏用力地按下了一个按钮。 革大鹏按下了按钮之后,飞船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便十分平静了。 我们没有别的感觉,也没有听到甚么声响,似乎飞船仍然停在冰层之上一样。 但注视著仪表的革大鹏道:“好,飞船上升了,如今的速度是每秒钟二十公里,它可以在一小时后,加到每秒钟一百二十公里,这是我以前所未曾经历过的速度,快极了。” 迪安也走了上来,那具传译机也被搬到了主导室中来了,他刚好来到传译机之前,听到革大鹏的话,立即苦笑了一下:“太快了?比起光的速度来,那简直是太……太……” 的确,他感到难以形容,一秒钟一百二十公里,这当然是一个惊人的速度,然而和光的速度来比,却又缓慢得难以找出适当的形容词来! 法拉齐哭丧著脸:“而且就算有光的速度,也还是不够的,我们要快过光才行!” 革大鹏沉声道:“没有甚么速度可以和光一样的,不要说超过光速了,我们如今,只要想找到将我们震到这个时间中来的那种震荡!” 法拉齐道:“那种震荡……可能将我们带到更遥远的年代中去!” 革大鹏道:“当然可能,但是我想情形也不会再坏过现在了。那种震荡也可能将我们带到更早的年代中去,我们可能和翼龙决斗。” 法拉齐被革大鹏的话,说得面色发青,他不敢再开口多说甚么了。 飞船向前飞著,在那幅萤光屏中所看到的,只是一片深蓝色,无边无涯的深蓝色。根据革大鹏所制的日历钟看来,我们在那深蓝色的空间中,已经飞行了四个月。这四个月的飞行,我们没有遇到任何其它的东西,也没有遇到任何震荡。 飞船平静得出奇  可诅咒的平静! 我们期待著震荡,但是它却不出现了! 到了第五个月的最后一天,我们总算在萤光屏上看到了属于深蓝色以外的另一种颜色,那是一大团浅灰色的云状物。 第十二部:永恒星上 这个发现,使我们兴奋,革大鹏纠正了航向,飞船穿过了这个云状物  那只是一大团气体,直径大得惊人,飞船在这团气体中,足足飞行了一天多,所以有足够的时间,通过光谱分析仪器这一大团气体的成份。 分析的结果是,这一大团气体的主要成份,竟是气体的镍! 那也就是说,这团气体的温度之高,足以令得镍成为气体。 幸而飞船的外壳,是特殊耐高温的合金铸造,要不然,我们早也成为气体之中的一股气了。 在穿过了这一大团气体之后,又是十多天,只看到空际,然后,我们看到了另一个星体。 那个星体看来极其美丽,也不知道是不是我们在经过了长时间“旅行”之后的心理作用。那星体扁长形,发著一种灰蒙蒙的光华。 它一在萤光屏中出现,他们便忙著计算了。 格勒立即计算出,它的体积和地球差不多大小,而星体的表面有一种他分析不出,在光谱分析仪器上出现一种奇妙的颜色,因而无以名之的气体。 这个星体的引力,也和地球相仿,因之要在这个星体上降落,也并非难事。 我们几个人进行了一个短暂时间的商议,我们决定在这个星球上降落,看看这究竟是一个甚么样奇特的星球。革大鹏驾驶著飞船,渐渐地向那个星球接近。 两天之后,我们已经可以通过远程录像仪,十分清楚地看到那个星球表面上的情形了。 我们看到,这个星球,是被一种淡青色的空气所包围著的,因这看来,有点像在地球上,天气极好,万里无云的时候。 而在那淡青色的气层下面,我们看到无数发光的晶体,那些发光的晶体,究竟是甚么形状的,我们还看不明白,但是从闪耀不定的光芒来看,它一定是多面形的。 格勒不断地运用各种仪器,探测那星球的表面上的一切情形,他又测出那星球的表面上,温度十分低,远在冰点之下。 又过了一天,我们离得那星球更近了,在远程录像仪的反映景象的萤光屏上,我们所看到的,已不是那个椭圆形的星体全部,而只是它的一部分。我们已可以清晰看到,那些在远处看来,如同小粒钻石也似的发光晶体,事实上十分巨大。 那种晶体的形状十分奇特,是一种十分难以形容的立体形,而那种晶体的形状,几乎是千篇一律的,大约只有两三种变化。 由于那晶体的形状,几乎只有那两三种,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些晶体,并不是天然形成的。 我忽发奇想:“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会不会是这个星球上的人所住的房子呢?” 革大鹏立即道:“房子?房子为甚么要造成那种奇怪的样子?” 格勒苦笑道:“甚么人会住在这样的房子中呢?” 我觉得不服气:“我们看来,觉得奇形怪状,但是地球上的房子,几乎全是方形的,从别的星球来的人,看到了之后,不也一样觉得奇怪么?” 法拉齐又吃了惊起来,他惶张地问道:“有人么?这个星球有人么?” 正当他这样惊叫,我们忍不住想要笑他的时候,但是笑容才在我们面前展开,便都凝住了,远程录像仪的录像镜头,本是自动地在调整著各个角度的,所以在反映景象的萤光屏上,我们所看到那星球的表面是缓缓地移动著的。 当我们想笑法拉齐的时候,我们看到萤光屏上,出现了一个极大的广场。 那个广场整个都是发光的晶体所铺成的,看来像是一面有阳光照射的大镜子,而在这个广场之上,停著不少灰黑色的东西。 这种东西,即使是我们(我的意思是指我和白素),也可以看出,那是许多类似飞船的太空交通工具,虽然它的形状十分像香蕉,和我们惯见的火箭和太空船的形状,大有分别。 革大鹏吃惊的时间最短,他立即按下了一个掣,在飞船的周围,立时出现了一层紫色的光芒。这是利用高压电所产生的保护光,这种光芒,可以抵敌殒星的袭击,但是不是能抵敌这个星球上的“人”的武器,那却不知道了。 法拉齐叫道:“我们快掉头吧,这个星球上有人!” 格勒的面色也不免发青:“我们是在寻求宇宙中奇异的震荡,我想还是不要在这里降落的好!” 我和白素紧紧地握著手,老实说,我的心中,也不想继续再向前航去。到一个有高级生物的另一个星球上去,这究竟是一件太可怕的事情。 谁知道那些高级生物他们对生命的观念怎样呢?但总不会和我们有一丝一毫的相似,那倒是可以肯定的事情!但是我们看到革大鹏坚定的面色,他操纵著动力系统的双手,甚至不震动一下,我不免为我自己的胆怯,感到惭愧。 所以我的心中虽然不愿到那个星球上去,但是我却没有讲出来。 这些人中,除了革大鹏之外,最镇定的大概便是迪安。革大鹏其实也不是镇定,他只不过是好强,或许他的心中,也十分害怕,但是他却仍非要前去一看究竟不可! 我向迪安望去,用目光向他询问他的意见。迪安将头伸近传译机:“我想这星球上没有人,要不然,这些东西就上来欢迎了!” 法拉齐道:“没有人?那些东西,难道是天生的?” 迪安补充道:“我指没有人,是说现在,这个星球上没有人。” 法拉齐道:“这星球中的人,已经完全死亡,和我们……我们的地球一样了?” 迪安道:“我不能肯定。” 革大鹏扬起了左手来道:“一切有关的人准备,我们应在这个广场上降落,格勒,这广场的硬度是多少,快告诉我。” 格勒立即道:“是二十四点七,足够降落有余了。” 革大鹏又道:“那发光的晶体是甚么?” 格勒苦笑道:“不知道,光谱仪上出现的颜色,是完全混杂的的波状,那是地球上所没有的一种东西,看来倒有点像……冰块。” 革大鹏回头瞪了格勒一眼,他是个受过严格的科学训练的人,格勒那一句“看来像是冰块”的话,太不科学了,所以才激怒了他。 飞船的飞行速度,已在渐渐地减慢,而利用那星球的引力,向前飞去,到了更接近那星球表面的时候,他们四个人都忙碌了起来。 我和白素则在注视著那个萤光屏,星球表面上的情形,愈来愈清晰,我们看不到一点点生物,所看到的,全是那种发光的晶体,几乎整个星体的表面,全是那一种奇妙的东西。那个广场,在我们的飞船,渐渐接近的时候,才发觉它的面积,远在我们的想像之上,它几乎占了那个星球表面的八分之一! 试想想,那就等于在地球上,大过整个南美洲了,整个南美洲,只是一幅铺满了晶体的广场,这多么难以想像! 要在那么大的广场上降落,并不是一件难事。 尤其是飞船是操纵在革大鹏这样一个熟练的驾驶员手上,因之飞船停在广场上的时候,几乎没有甚么震荡。 飞船停下来,我们几个人,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是我们在作跨出飞船,探索这个奇妙的星球,作遇到一切奇妙而不可思议的事情的准备。我们沿著飞船的走廊,离开了主导室,但是却不立即离开飞船。 我们根据仪器测得的资料,作了一切准备,我们带上了特殊的防寒设备,又戴上了氧气罩,这才由革大鹏打开了飞船的大门,我们利用个人飞行带从飞船的大门出去,落在那广场之上。 那广场无疑是“人”为的,因为它全是十呎见方,平滑无比的一块一块结晶体铺出来的,比起这个广场的建筑工程来,地球上的七大奇迹,等于只是孩提的积木而已。 我们还未来得及俯身去观察一下,我们所站著的那晶体,究竟是甚么东西,但突然之间,我们每一个人的面上,都现出了愕然的神色来。 我说我们每一个人,自然包括我在内,我当然看不到我自己的脸色,但是我的心中,却感到了愕然。 我根本没有听到任何声音,这个星球的表面,完全是死寂的。 但是,在我刚一站定的那一刹间,我的脑中,却“感到”有人在向我讲话,而只是“感到”。这是一种奇妙而难以形容的感觉,似乎是在梦境之中一样  但这种形容,当然也是不贴切的,因为即使在梦境中,我们总也是“听”到人家讲话,而不是“感到”的。 但这时候,我却的的确确,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只是“感到”有人在说话。而且,从别人的脸上神色来看,他们当然也“感到”有人在说话了。 我所“感到”的话是:“欢迎你们来到永恒星。” 我和白素失声道:“永恒星!”我们两人讲得是中国话,而且是家乡话。 革大鹏和格勒也叫道:“永恒星!”他们讲的是他们的语言。 迪安也叫了一声,我听不懂,但我敢断定,他叫的那声,如果通过传译机的话,那么一定也叫的是“永恒星!” 这表明我的猜测不错,我们都“感到”了同样的一句话:“欢迎你们来到永恒星上!” 这又是十分奇妙的,如果是“听”的话,那么就存在著语言的隔膜,对方所讲的,如果是一种你所不懂的语言,那么你就听不懂,就像我和迪安之间一样。 但如果不是“听”,而是“感到”,事实上根本没有语言,也没有声音,那就根本没有言语上的隔膜了,每一个人所“感到”的,当然是他所知道的,要不然,就不会“感到”甚么了。 我们几个人,几乎是同时叫出来的。 接著,我又“感到”有人在说话了:“是的,永恒星欢迎你们来,你们可以说永恒星上的第一批访客,我们当然欢迎。” 法拉齐忍不住叫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有人在说话,你们听到了没有?” 革大鹏粗暴地道:“胡说,甚么声音也没有!” 法拉齐道:“是的,甚么声音也没有,但是有人在讲话!” 我大声道:“我们无意中来到这个星球,如果表示欢迎的话,你们在哪里?” 我最后一句话,鼓足了勇气,才讲出来的。 因为随著这一句话所出现的,可能是不知甚么形状的怪物。 我们都屏气静息地等待著。 但是我们却没有见到甚么,我们也没有听到甚么,只是“感到”一阵笑声,一阵十分好笑,也可以使人相信毫无恶意的笑声。 在“感到”了这阵笑声之后,我们每一个人的神色,都不禁松驰下来。 但也就在那一瞬间,我却又感到了极度的恐惧:我们已来到了一个地方,在这个地方,我们见不到任何生物,但我们却可以“感到”有人在“讲话”,有人在“笑”,而且,那“讲话”和“笑声”,还那么容易操纵我们的情绪! 我们毫无反抗的余地,只要“他们”是有著恶意的话! 我的恐惧感,迅速地传给了别人,每个人都感到,在这个星体之上,我们实在连一丝一毫,最低限度的安全感都没有。 然而,也在这时候,我们又感到了一些“话”:“你们放心,虽然你们脑电波的频率,是如此之低,如此之容易受影响,但是你们绝不会受到伤害,因为我们是永恒的,我们在一个永恒的星球上,永恒地存在,任何东西,只有在怕被人伤害,已被人伤害的情形上,才会伤害别人,我们既是永恒的存在,绝不怕有人来害我们,我们为甚么还要伤害人?” 我喃喃地道:“永恒的?那是甚么意思?” 革大鹏道:“永恒的生物?” 白素扬起了双眉:“你们自称是永恒的,我不信宇宙间有永恒的东西!” 白素在讲完了那句话之后,脸上突然红了一红。 我们都可以知道白素脸红的原因,因为我们在同时,都“感到”那讲话的人在说:“你对宇宙的事,知道多少呢?” 革大鹏道:“既然没有恶意,那我们不妨可以见见面,为甚么还躲著呢?” 我们立即又感到了回答:“我们全在你们的周围。” 我们大吃一惊,四面看去,甚么生物也没有。老实说,我不是没有想像力的人,我已经想到,这个星球上的高级生物,或许小得像蚂蚁一样。我们都被地球上高级生物大小的概念束缚了,便自然而然地以为其他星球上的高级生物,也必然要和我们一样大小。 所以,我立即向地上看去,希望发现一些微小的生物。 但是,我却仍然未曾看到甚么。我虽然有想像力,但我却难以想像,一个星球上的高级生物,会是我们肉眼所难以见到的微生物! 革大鹏几乎是在怒吼,他道:“你们在哪里?为甚么我看不到你们?你们的身子有多大,你们是甚么样子的,你们是甚么?” 我们都得到了回答:“我们实在不是甚么,也没有甚么样子。” 这时,连革大鹏也不得不以手击额,怀疑自己是在噩梦之中了。 我们可以接受时间上的颠倒,但却没有法子接受有一种“没有样子,不是甚么”的生物概念! 白素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表现出她女性特有的镇定:“解释得明白一点好么?我们是属于两个不同的星体的,请原谅。” 回答来了:“当然可以,先请你们相信,我们绝无恶意,然后会给你们看一些东西,并且希望你们,不要吃惊。” 我苦笑著道:“我们已经吃惊够了,只怕也不能再继续吃惊了!” 我又立即感到对方的反应:“当然你们会吃惊,正如刚才那位小姐所说,我们属于两个不同星体,对所有的一切,具有不同的概念,当你们看你们从来也未曾见过,而且无论如何都不能想像的东西时,怎会不吃惊呢?” 革大鹏道:“好,我们准备吃惊,你们要给我们看的东西在甚么地方?” 我们感到的回答是:“在我们博物院中,这博物院是在……照你们地球上的所谓光阴来说,是一亿多年以前所建造的了,你们等著,有飞艇来了。” 我们才“感到”那句话之后不久,一艘香蕉形的东西,便无声无息,快到极点地来到了附近,停了下来,那“飞艇”十分大,足有四十呎长,一停下来之后,像打开了一扇小门,出现了一个小洞,那个洞,大约只有一呎半见方,我们不禁为之愕然。 就在这时候,我们的脑中又有了感应:“对不起得很,这种飞艇是一两千万亿之前的东西,那时候,我们已进化得十分小,所以门也开得很小,要请你们挤一下,才能进去。” 我们之中,怕没有一个人明白,“进化得十分小”这句话,是甚么意思。 直到我们在那个“博物院”中,看到了这个永恒星上生物的“进化史”,我们才明白,然而当我们明白了的时候,我们只觉得身子烘烘地发烧了,一种如梦的感觉,几乎令我们感到自己并不存在。 我们钻进了那飞艇,飞艇中并没有人,但是飞艇却立即起飞了。 革大鹏在飞艇的前部,略为看了一下:“他们不知道躲在甚么地方,飞艇是接受一种极其微弱的无线电波操纵的。” 我们又感到了笑声。 然后,飞艇停了下来,我们被“请”出飞艇,来到了一堆奇形怪状的晶状体之前,我们又被“请”在一个小洞之中,进了那个闪闪发光,形状怪得难以形容的“建筑物”之内。 里面十分空洞,用来建筑那座建筑物的晶体,是半透明的,所以内部十分光亮,我们只看到有几条长长的通道,不知通向何处。 我们被“请”坐,当我们坐下来时,我们都得到警告:“请不要吃惊,你们所看到的,完全是模型,虽然他会动,但那完全是假的,你们第一个所看到的,将是七十六亿年之前的我们,那时,我们的星球是在银河系的边缘,距离你们地球有五十万光年,但是我们已觉察到地球上有发生生物之可能了。” 我们的心中都苦笑著,当这个星体上的高等生物,已然可以知道五十万光年之外的地球上的情形之际,地球上的原始生物,只怕还未曾发生! 他们比我们进步多少倍,我们实在是没有法子估计得出来的。 我们屏气静息地等著。 在一条甬道中,无声无息地滑进一块方形的晶体来,在晶体之上,“坐”著一个怪物。 说“他”是“坐”著,这未免是十分好笑的。我们地球人的概念,是屁股接触实物,承受了身体的一种姿势,便称之为“坐”。可是,那怪物的全身,只是紫酱色的一团不可名状的东西,“他”是坐是立,实在是没有法子分得清楚的。 我们六个人,在不由自主之间互相间都紧紧地握住了手。 那个已可以知道五十万光年之外的另一个星体的“人”,实在是难以形容,如果一定勉强要形容的话,那么各位试试将一只跳虱放在一百倍的显微镜之下,那么所看到的形象,或者可以比拟于万一。 那“人”有两排眼睛,充满著灵气,闪耀著紫色的光芒。 这种眼睛,表明这种生物,的确是一种极其高级的生物,绝不是普通的怪物。 大约一分钟,那“人”退了回去,另一个通道中,又滑出了一个“人”来。 我们所“感到”的解释是:“这是五亿年之后的我们,以后,每交替一个模型,便是五亿年,请你们注意我们形体上变化。” 第二个来到我们之前的模型,和第一个大体上差不多,但是却少了一些须状的东西。 以后,每出来一个模型,形体便小了许多,而且“他”的形状,也越来越简单了,唯一没有变更的是那两排眼睛  我说两排,是因为它们的确是两排,而不是若干只,那显然是科学越来越发达,一些不必要的器官,完全退化了。 到了第十二个模型时,变化得特别显著,那种高级生物,已经只剩下了一个圆形的“身体”,“身体”之上,便是那两排眼睛。 我们又同时感到了有人在作说明:“生物的进化,便是表现在器官的退化之中的,如果举地球上的例子,我想你们比较容易明白,猿人进化到人,尾巴退化了;软体动物中,头足纲的鹦鹉螺,是有贝壳的,然而进化了的乌贼,贝壳便已退化到了软体之中。当然,这种退化,必须经过许多代,长时间的演变,几亿年!在这个模型对上的五亿年中,由于我们发明了用脑电波操纵的一切,是以我们的肢体,几乎全因为没有用处而退化了,你们看到的,只是我们的头部。” 这个模型退了回去,第十三个模型又来了我们的面前,圆形的“身体”变成长条形的了,又小了许多。 而第十四个模型,那“身体”已不见了,只有两排紫光闪闪,看来十分骇人的东西。 第十五个模型,是最后一个,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只有拳头大小的紫色发光体,小得如此出人意表之外,而且形状也是接近圆形,就像是地球人的一个眼珠。 当第十五个模型退了回去的时候,我不禁失声道:“那么,你们如今是甚么样子?” 回答来了:“我们如今,不是甚么样子。当你们看到最后的一个模型之际,我们已经因为进步,而退化到只要保存脑神经中枢的一部分,发出脑电波以指挥一切的地步,所以除了这个器官之外,我们别的器官,都退化了。” 白素尖声道:“以后呢?” 回答是:“以后的四亿年左右,我们又发展到脑电波可以单独存在的游离状态。” 感觉中又听得回答:“脑电波可以离开一切器官而单独存在,这是我们跨向永恒的最重要一环,因为任何器官,都不能永恒存在,在这以后的一亿年之中,我们的最后器官,也退化了。” 格勒道:“那么你们,你们……变成甚么都没有了?” “哈哈,谁说我们没有甚么?我们已成功地将我们的星球,推出银河系的边缘,到了永恒的外太空,我们是永恒的存在,你知道电波的速度么?脑电波本身就是一种无线电波,我们摆脱了一切器官的束缚,我们便能以无线电波的速度,自由来往,当你们一降落,我们便全都来到你们的身边了!” 法拉齐是第一个捧住了头、尖叫起来的人,迪安是第二个,格勒第三,我、白素、革大鹏则是同时怪叫起来的。 我们没有法子不叫,这是完全无法想像的事,我在刚一降落的时候,觉得无法将一种高级生物设想为微生物,然而,“他们”却比微生物更彻底,他们根本没有甚么,也没有甚么样子,他们只是一种“思想”,一种永恒生存的“电波”,然而“他们”却是生物的,而不是物理的,你能不叫么,你能么? 我忽然想到,宗教上的所谓永生不死,将人的身子称之为“臭皮囊”,是不值得留恋的东西,将生命喻为一声叹息,而追求一种永恒的精神存在,这不是和“永恒星人”七十五亿年来的进化过程不相上下么? 这么一想,我首先便安心了许多,我感到有人在对我说:“这是生物的进化过程,你们大可不必大惊小怪。” 我沉住了气:“你们对太阳的变化,知道多少?” 回答是:“我们知道得很少,因为太远了,而且我们也没有留意观察,我们都变得太懒了,我们正在耽心,这样下去,会连现在的脑电波也‘退化’了,如今我们虽然无形无质,但是却还能在电波检示器中现出形状来的。” 我苦笑了一声:“有即是无,一切‘有’的东西,到头来,总要变成‘无’的!” 我很久没有“感到”回答,然后,便是革大鹏问:“对于宇宙中的一种震荡,你们知道多少?” “那种震荡,是星系的一种大移动所造成。银河系中,包括著数十亿个大恒星,相互牵引成为一体,但整个银河系仍不是静止不动的,有时候会震荡一下──是甚么原因,连我们也不知道,这种震荡发生得极快,如果恰好有生物被这种震荡卷入,那就十分有趣了。” 格勒“哼”了一声:“一点也没有趣,我们便是遇上了这种震荡,所以才一下子倒退了一百年,一下子又超越了无数年。” “你们想回去,是不是?那只好碰运气了,你们向银河系飞去,总有机会遇到那种震荡,很抱歉我们不能帮你们甚么,我们的一切,全是脑电波指挥控制的,我们的脑电波的频率,远比你们的高,你们无法使用我们的一切机器。” 革大鹏向我们作了一个手势,我们一齐向后,退了开来。 我们出了那扇小门,到了飞艇中,每个人的两颊都异乎寻常地灼热,我们是处在一个迷迷蒙蒙的状态之中的,直到我们被送回了飞船之旁。 我们降落这个星球,没有损失甚么,我们还可以说,受到了十分热情的“招待”。 但是我想,包括革大鹏在内,我们都十分后悔这次的降落。 第十三部:太空流浪者 任何高级生物,总是受时间局限的,时间的局限有伸缩性,可以上下伸缩一千年、两千年,但到了几十亿年开外,那么是绝对无法适应。而我们偏偏就闯出了时间的局限! 所以,我们的心中充满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感觉,难以形容的怪异、错愕、迷惘和失措! 我们在自己的飞船下站立了好一会,才开始进入飞船。在我们进入飞船的时候,我们又“感到”有人在向我们说:“祝你们好运!” 祝我们好运,我们的运气,从某一方面来说,已经是够“好”的了。因为我们竟有机会遇到这样怪诞而不可思议的事情。 当我那样想的时候,我又深自庆幸,“永恒星”上的高级生物的形状,本来就和地球人绝不相同。如果他们的形状,竟是和地球人相同的话,那么我们在那个“博物院”中所看到的“进化”过程,将会是这样:先是一个完整的人,接著,人便“进化”到了没有脚,没有手,进一步,连身子也没有了,只有一个头……到后来,甚至只有脑中枢神经……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只怕我们六个人,谁都免不了作呕,谁都要昏过去,一个人的一生至多只有一百年,在一百年之中,人绝不会发生甚么变异,所以没有一个时代的人,可以想像人的身体会因为“进化”而起著变化。 但是在事实上,这种变化又是缓缓地,固执地在不断进行著的。 我们默默地上了飞船,等到飞行的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好了之后,革大鹏首先叹了一口气:“我们这次,能够来到这永恒之星,也是一种偶然的机缘,我们再次起飞,是不是能遇到那种宇宙震荡,全然不可预料。我们可称为太空流浪者,我们的飞船,和整个太空相比,就像是海洋和海洋中的一个浮游生物一样,我们可能永远找不到甚么。在这个星球上,我们至少可以生存下去,有甚么人愿意停留在这个星球上的,我不反对,这里的‘人’一定会很好地照顾留下来的人。” 白素缓缓地道:“不错,就像我们地球人照顾稀有的热带鱼一样!” 我摇了摇头:“我不愿意留下来。” 我一面说,一面留心观察别人的情形,只见每一个人几乎都是毫不考虑地摇著头。 我又问道:“革先生,你呢?” 革大鹏转过头去,他并不回答我的问题,只是道:“那么我现在起飞了,我们找不到归宿的时候,大家应该记得我,作为一个领航员,是提醒过各位的。”他按下了发动动力系统的钮掣,飞船的底部,产生了强大无匹的冲力,飞船以极高的速度,向前飞去。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们一定不去想它!但我们却是难以控制自己的思想,所以我们逼得仍处在那种茫然、骇然的情绪之中。 我们直到十几天之后,心情才比较略为轻松了一些,但是这“轻松”,却是有限度的,因为我们又过了十多天,可以却仍然未曾遇到甚么宇宙震荡。 我们(尤其是我和白素)变得无事可做,也不知从甚么时候起,我开始再向白素询问她在欧洲,到亚洲神秘地区之行的一切细节,其实我是已经知道这一切的了,但因为实在无所事事,所以我将她又要每一个小节都讲给我听,反覆推敲,以消磨时间。 当时,我们只不过为了消磨时间,但后来,我却发现了许多疑点,将白素认为已完成了任务的这个想法推翻,又生出了无数事情来(事详“天外金球”)。 时间一天又一天地过去,我们在太空船,只是在深蓝色的,漫无边际的太空中飞行,我们在开始的时候,还在热切地盼望著“宇宙震荡”的来到。但是随著时间的过去,我们几乎都已绝望了! 我们是在外太空飞行,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而外太空是人类知识范围之外的东西,我们不知要飞多久,才能够达到光在一秒钟之间所达到的速度。然而在这浩渺的空际,距离都是以几万光年、几万光年来计算的,我们有希望再闯入银河系中么? 我们每一个人,都变得出奇的颓丧,尤其是迪安,他比我们都“先进”,但是这时,他的表现,却又最差,他用我们听不懂的话(他是有意不想让我们听懂)不断地讲一些甚么。 看他的神情,他像是正在怪我们,似乎我们不应该将他从冰层中挖出来,不应该使他复活! 除了迪安之外,最不安宁的便是法拉齐,他时时会尖声怪叫起来,使人以为他的神经,已然分裂,有时,他又会不在主导室中出现,达半个月之久,不知他匿身在甚么地方。 太空船十分巨大,独如一座球形的七层大厦,有著许多房间,我们也无法一间一间地去找他。而过了几天之后,他又会像梦游病患者似地走了出来。 又过了些时候,我们都感到,太空船中,甚么都不缺,可就是少了一样东西:酒!如果有酒的话,那么大家的意志就可能不会那么消沉了。 但是在这里,却没有法子制造出酒来,格勒可以制造粮食,但却不能制造酒。又过了许多时候,迪安和格勒开始研究保持生命的办法。 他们研究的课题,十分骇人,那就是准备用一种方法,将我们六个人中的五个人的生命,予以“冻结”,只余一个人,操纵太空船,而“冻结”是轮流进行的,那样可以使我们的生命延长六倍的时间,因为在生命被“冻结”之际,就像迪安被突如其来的冰层埋住一样,一切机能停止了活动,人是不会在“冻结”时期衰老的。 我不知道即使他们两人研究成功之后,我是不是有勇气接受“冻结”。 但是当他们两人提出来这个办法之后,我却也同意了,因为我们只有尽可能地延长飞船在太空中飞行的时间越长,那我们遇到那种“宇宙震荡”的机会也就越多。 神经本就不怎么坚强的法拉齐,变得越来越暴躁,他竟然将我们的手表,和飞船中所有的计时器具,全部都在不知不觉中毁去了。 从那时候起我们已没有法子获知时间与日子,我们完全不知道在外太空之外,飘流了多久,和还要飘流多久,我们只是在消磨我们的生命,这时候,我倒希望格勒和迪安两个人的研究,能快一些成功了。 然而,他们两个人的研究,却没有成功,他们又提出一个新的计划,那就是从永恒星上得来的灵感,他们开始铸造一种可以接受极其微弱的无线电波操纵的机械,这种机械的形状,和人一样──但当然难看得多,所谓一样,那是指有头、有手、有脚而言的,换言之,那是一个机械人。 他们说,如果将我们的脑子,搬到这个机械人的脑部,那么我们就可以成为有人的脑子,钢铁的身躯的一种“人”。 在那样的情形下,因为我们没有肌肉来消耗体力,没有一切的器官来使精力消逝,我们的生命,也就可以永远地存在下去。 但是,当他们两人想出这个计划来的时候,我却看得出,他们两人的精神状态,已经十分不正常,所以我反对这个计划。 我反对的理由很简单:即使我们成了不死的“钢铁人”,那又怎么样呢?我们的目的,却不是在于“不死”,而是在于回到我们自己的年代中去。 你不能想像当我成了一个“钢铁人”回到一九六四年时的情形,我也不能想像革大鹏他们,成为“钢铁人”之后,回到二○六四年的情形。 但是我却知道,格勒和迪安两人的计划,被大多数人否决了之后,他们并没有放弃,他们仍在秘密地进行著他们的研究。 我和白素两人,都感到飞船中的疯狂气氛,越来越浓厚了,革大鹏虽然一声不出,但正因为他那种过度的沉默,使人越来越觉不妙。我心中暗想,不必再等多少时候了,只要再过半年,我们再遇不上那种宇宙震荡的话,那么可能就会发生“飞船喋血”的惨剧! 人在孤苦无依的情形之下,会不正常,而我们这时,正可以说是处在孤苦无依的顶峰状态之中。 我和白素尽量避免和他们接触,因为我们倒是反而是所有的人中,最能保持镇静的人,那并不是我们的神经特别坚强(实际上,只要是人,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都难免疯狂)我们之所以比别人镇定,是因为我们是两个人。 我们是热切相爱的一对,我们感到,只要我们在一起,就算一辈子找不到我们的地球,也还是不算太抱憾的,这种感觉,使我们镇定。 我们有时躲在小房间中,有时在走廊中闲步──当那一天,传声器中传来革大鹏的怪叫之际,我们正是在走廊中散步。 革大鹏的怪叫声,是如此之尖利,如此之骇人,使得我们,在刹那之间,以为在主导室中,已经发生了“飞船喋血”事件了。 我们连忙向主导室赶去,进了主导室,我们不禁为之陡地一呆! 主导室中一片光亮,异乎寻常,亮得我们几乎睁不开眼睛来。 光亮从大幅萤光屏中而来,从透明的穹顶之中射进来,我们要费上一些时间,才能够看清楚。 我们是最迟赶到主导室中的人,而革大鹏的手指向前指著,谁都可以看得到,他伸手所指的,是一条极长极宽的光带。 深蓝色的空际已不存在了,那光带所发出来的光芒,强烈到了无以复加,飞船越向前去,光芒便越是强烈,逼得我们睁不开眼睛来。 革大鹏按下了一个掣,透明穹顶被一层钢片遮去,他又将萤光屏的光线,调节到最黑的程度,即使是那样,在萤光屏上,仍然可以看到一条明显的、灼亮的光带,格勒坐到了计算机的前面,开始工作。 我们不知道那是甚么,但是在经过了如许长的日子的蓝色空际的航行之后,忽然有了那样一股光带在前面,那总是令人兴奋的事。 革大鹏催著格勒,要他快点计算出那光带的一切情形来,然而,格勒还未曾说话,光带便突然展了开来,刹那之间,整个萤光屏都变得充满了灼亮的光芒,飞船也突然旋转了起来。 我想像当时的情形,一定很有点像一只乒乓球,被卷进了一道湍流之中! 在太空船刚开始旋转之际,革大鹏还手忙脚乱地企图止住它。 但是他随即觉出,那不可能的了。 他放弃了控制飞船的意图,紧紧地扶住了椅背,我们每个人都是那样,紧抓住身边的东西,因为那时候,飞船似乎在不断地翻著筋斗,我们在开始的时候,还可以支持,但不多久,便感到头昏脑胀了。 我们都觉得,我们的飞船,是在被一种甚么力量带著前进,那前进的速度,快到极点。 但是,那却又不同我们上次遇到过的震荡,那是一种新的感觉,它只是旋转、不断地颠来倒去地旋转著,旋转了多少时间,我们之中没有人可以说得出来。而旋转的停止,也是突如其来的。 陡然之间停止了,可是我们的身子,却还在左右摇摆著,等到我们相互之间,可以看得清对方的脸容之际,我们可以说从来也未曾看到过那么难看的脸色。 萤光屏上,已经看不到有甚么光亮了。 法拉齐喘著气叫:“怎么一回事?怎么一回事?” 革大鹏压声道:“闭上你的乌嘴!” 他一面说,一面按动了钮掣,遮掩穹顶的钢片,重又打了开来,老天,我们该怎样表示我们的高兴才好呢? 真的,我们每一个人,都不知该怎样表示高兴才好!我们看到了星辰,看到了无数的星辰。 星辰在天际一闪一闪,有的大,有的小,这是甚么地方?我们已来到了甚么地方?这一切,我们都不理会了,因为我们又看到了无数星体! 我们是不是已回到了银河系之中,我们是不是至少已脱离了外太空? 革大鹏迅速著调节著远程录像仪,他陡地怪叫了起来:“看见没有,那是甚么,看见没有?” 他在这样叫嚷的时候,脸上现出了极其甜蜜的笑容来,老天,笑容未曾在革大鹏的脸上出现,也不知道有多少时候了。 格勒向萤光屏看去,他也笑了起来:“这不是游离星座么?” 法拉齐双手高举:“我们回来了,我们回来了,刚才那光带将我们带回来的。” 白素问:“刚才那光带是甚么东西?” 革大鹏的脾气,好得出奇,他竟向白素鞠了一躬:“小姐,不知道,宇宙中的一切太不可思议,岂是我们这样渺小的生物,所能了解的?我们已回到银河系来,这已经够了!” 从那时候开始,飞船在一个接著一个星球中穿行,有时,我们甚至在一些星球极近距离处掠过,可以清楚地看到星球表面的情形。 我们回到银河系时的那种狂喜,一下子就完全过去了,谁都知道地球只不过是银河系中的一个微粒,我们虽然在银河系中,但是离地球,可能有几十万光年,甚至几百万光年的距离。 这情形,使我想起一首古诗来:“江陵到扬州,三千三百三,已行三十里,还有三千在。”我们进了银河系,等在我们面前的,绝不止三千里,又有甚么值得高兴的呢? 我想革大鹏他们,既然认识这些是星座,当然应该知道这此星座离地球有多么远的。 但是他们却绝不出声,这表示离地球极远,远到了他们觉得说出来也丧气的地步,所以才没有一个人讲起这件事来。 星体的形状、颜色,千奇百怪,在那一段时间中,我们比较不那么单调,因为我们至少可以去数一数星的数目,和沉醉在星球奇幻的颜色中。 又不知过了不少时候,沮丧的情绪,又迷漫在飞船中的几个人之际,我们所期待的震荡,终于来了。 震荡是突如其来的! 当真是突如其来的,忽然之间,我们犹如被一个力大无穷的人,突然提了起来,重重的撞在房间的天花板上,而且随即又跌了下来,撞在地上。 那还只是开始,紧接著,整座飞船,都好像要裂了开来一样。 我和白素,正在一间房间中,在翻阅著一些事实上我们看不懂的东西,我们紧紧抓住了一根金属柱子,我们的身子,剧烈地摇晃著,以致我们几乎看不到对方究竟是在何处。 但是我们的心中却是很高兴的,因为这是那种神奇而不可思议的宇宙震荡,这种宇宙震荡,可以结束我们的太空流浪生活。 我们以那种极度高兴的心情,来忍受著那种震荡所带给我们身体的痛苦。我们都知道,一下轻微的震荡,我们就可能越向前一百年,而如今,每一秒钟,我们都要忍受几十下震动。 那种震动,是甚么时候过去的,我们并不知道,因为在那种大震荡继续上一分钟以上的时候,我们都已支持不住,而陷于半昏迷状态了。 我和白素两人,是给革大鹏他们的欢呼声所惊醒的,我们站起身来,相互望了一眼,都感到极度的震惊,因为我们都鼻青脸肿,但我们都不理会这些,从传音器中传来的欢呼声,使我们知道,震荡所带来的,一定是对我们十分有利的情形。 我们冲出房门,登上升降机,直赶主导室。 革大鹏指著透明的穹顶:“看……看……这是甚么,这是甚么?” 随著他所指的看去,我们看到了一个圆而亮的星球,这个星体,我们对它可以说是再熟悉也没有了。 那是我们的太阳! 革大鹏不断地调整著那远程录像仪的角度,在一小时之后,萤光屏上,终于出现了地球! 地球,这是我们自己的星球,我们每一个人都睁大了眼睛望著它,那肯定是地球,而不会是别的星球,因为它上面的凹凸图案,我们太熟悉了。 我们的兴奋,到了几乎发狂的程度,每一个人都拉开喉咙唱著──至于唱些甚么,却没有人理会。 格勒一面在唱著,一面在计算,他终于宣布了计算的结果:再过七十一小时的航程,我们就可以在地球上降落了! 只要再三天,只要再过三天,我们就可以顺到地球了!格勒的宣布,又替我带来了狂喜。然而,这种狂喜,却又很快地为新的忧虑所代替了。 不错,我们的飞船,毫无疑问地是在向地球飞行,神奇的宇宙震荡,将我们带到了太阳系中。 但是,我们再过三天将要到达的地球,是属于甚么年代的地球呢?是一九六四年,还是二○六四年,还是更迟或者更早? 我和白素,自然希望那是一九六四年,但是革大鹏他们,则希望那是二○六四年,迪安则希望是他的那个年代──虽然那是地球毁灭的一个年代。 我们这三种人,哪一个不会失望呢? 还是我们三方面都失望呢?我们三方面都失望的可能性太强了,如果是一八六四年,那我们怎样办呢?是降落地面?还是继续我们的太空流浪呢? 这委实是一个令人难以决定的问题。 我们都像是等待判决的囚犯一样。刚才,我们觉得三天功夫太短了,但如今,却又觉得要等上三天,是太长了。 在这以后,我们每一个人都保持著出奇的沉默。 飞船离开地球,越来越近,地球的表面情形,我们也越看越清楚了,我们看到了高山,也看到了平地,更看到了海洋。 我们早就用一种十分简单的方法,在计算著时间,那可能不十分准,但是总也不会相去太远。 当六十小时之后,我们已可以把地球看得更清晰了,但是,当七十小时之后,我们就可以看到在海洋上航行的大轮船了! 远程录像仪已将地球表面上的情形,更清晰地反映在萤光屏上,我们首先看到了那艘轮船,那是一艘大邮船,大客轮。 我和白素两人,一看到了那艘邮船,便几乎叫了起来,这毫无疑问,是我们的年代! 因为这艘船,我们是认识的,它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最大的一艘邮船! 那也就是说,如今我们将要降落的,是一九六四年的地球。 我们算是回家了,我和白素的太空流浪,可以结束了。 我和白素在极度的高兴中,并没有注意到别人的失望,直到飞船忽然停下来,我们才陡地一惊,我忙问道:“怎么一回事?” 革大鹏的面色十分难看,法拉齐、格勒和迪安,也是一样。 我们自然可以理解到他们的失望情绪的,因为如果地球上的情形,显示那是二○六四年的话,那么我们也一样会如此失望的。 我不好意思再问他,革大鹏呆了好一会,才道:“你们看到了,我们的太空流浪,并没有结束。” 我忙道:“其实,你们如果到地球上去,只要我和白素不说出来,没有人会知道你们真正的身份,而凭著你们超人的学问,你们一定可以在地球上,得到极其崇高的地位!” 革大鹏不出声,其余各人都不出声。 好一会,革大鹏才道:“不,我们不是属于你们这个时代的,你们下去吧,你们利用小飞艇,可以很顺利地通过大气层,回到地球上去的。” 白素道:“你们──”她的话中,充满了依依不舍的语气。革大鹏呆了半晌,才道:“我想,我的决定,可以代表他们,我们决定仍在太空流浪,直到找到我们的时代为止。” 白素道:“你们可能永远找不到。” 革大鹏点头:“是的,但我们无法不这样,我们不能生活在不属于我们的时代中,就像淡水鱼不能在海水中生存一样。” 白素叹了一口气,我和她不由自主地向他们走去,和每一个人握手,我们都不说甚么,只是紧紧地握著手,握得如此之紧! 我们握好了手,革大鹏才道:“小飞艇的操纵方法,你们是知道的了,我们会等你们降落之后,再开始我们的航行。” 我和白素离开了主导室,来到了小飞艇旁,我们爬了进去,开始发动,小飞艇以极高的速度,向前冲了出去,向地球表面上冲去。 我们的小飞艇在进入大气层的时候,艇身发出“滋滋”的怪声来,它在大气层中,变得不十分稳定,是以,当它猛地扎入了海中之际,我们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情,我们只是感到,我们已降落了。 于是,我们合力打开舱盖,海水涌了进来,我们费劲在挣扎著,浮上了海面,那并不是一望无际的大海,那只是近陆地的海。 我们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因为在我们浮上海面之后,就看到了一个荒岛,我们立即向那个荒岛游去,等到我们登上了那个荒岛的时候,我虽然已然极之疲倦,但是我们仍然惊呼了起来! 这个小荒岛我太熟悉了,这就是白素的飞机撞毁的那个小岛! 真是,就是那个小岛,这不是太凑巧了?那实在太凑巧了。我相信,这种神奇的宇宙震荡,是有规律的,所以上一次将飞船带到了这一带的上空,这一次仍然是这样,而且在时间上,只不过相差了四天,也就是说,我们仍然是在一九六四年,只不过迟了四天。 在这四天之中,事实上我们已过了许多年,但是当我们回到了我们的时代中之后,却只不过失去了四天。 到了这里,事情似乎已没有甚么可以再值得记述的了,但是还有一件事,革大鹏究竟怎么样了?我一直祝福他们能够回到他们的年代中,但那一天,我偶然看到一篇记载,我却对他们的下落,有了不乐观的看法。 我所看到的那篇记载是:在一八六四年五月,有一颗极大的殒星,估计有二十五吨重,堕落在法国的南部地方。有殒星堕落,那并不是甚么出奇的事,令人奇怪的是,这个殒星的残余部分,经过分析,那是一种纯度的合金,而且,经过一个有名的太空生物学家的研究,发现在“殒星”的残余中,有著最早的生命痕迹,有著蛋白质的组织痕迹,这位太空生物学家的结论是:在这个殒星上,本来有著生物,而这些蛋白质组织,和人体的蛋白质组织,又十分类似云云。这使我想起了那艘飞船来,它会不会在太空中又飘荡了若干年,等他们四人都死了,才遇上神奇的宇宙震荡所以坠落下来,由于失去了控制,所以便损毁了,被人当作是殒星呢?我之这样怀疑,是因为在时间上是吻合的,我们已知道这种震荡的幅度,在时间上是以一百年为单位。一八六四年,刚好是一九六四年之前的一百年! ---------------- (全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